驚蟄次日一早，春雨便嘩啦嘩啦地下個不停。

八十歲的他拖著行李箱向雨中走去。他這是又要去海南了。

因福建一年只能種植兩季水稻，而海南的氣候常年都可種植。為了充分利用海南特有的氣候資源，加快水稻育種進度，他每年像候鳥似的，冬去夏回，近半個世紀無間斷，其中連續(xù)7個春節(jié)在海南度過。

讓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矢志不渝地投身于水稻育種工作，源于他8歲那年的經(jīng)歷。70多年過去了，回首那段不堪的歲月，他仍唏噓不已。

1948年春的閩西大地上，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解放軍勢如破竹，國民黨軍節(jié)節(jié)敗退。就在人們即將迎來美好新生活的時候，一場人禍悄然而至。一小股潰敗的國民黨兵途經(jīng)他老家龍巖新羅適中，他們一路潰退，一路搶掠糧食。這無疑是在饑貧交迫的村民身上狠捅了一刀，接下來的日子里村民可慘了，只得用野菜果腹。當野菜被挖盡后，就餓死人了。

他的外婆在餓死之際，他正好在她跟前，看她死死地拉著他舅舅的手，哀求說：“給我弄口稀飯吃吧，吃口稀飯我死也甘心啊!”

哪里去弄稀飯啊!甭說家里沒有一粒米，就是全村也掃不到一粒米啊。他和他舅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親愛的親人凄慘地離去。

從此，“培育良種，提高產(chǎn)量，讓大家都能吃飽飯”的愿望，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經(jīng)過不懈努力學習，他終于考上了理想中的龍巖農(nóng)校，踏上他通往理想的第一個臺階。按照他的設(shè)想，農(nóng)校學成后，就去做水稻育種工作，育出良種實現(xiàn)水稻高產(chǎn)，盡快使大家都能吃飽飯。

畢業(yè)時，他卻被分配到學校任教。但他沒忘育良種提高糧食產(chǎn)量的初心，一有時間就下田頭，細致觀察研究水稻，并學以致用，幫助學校周邊的駐軍和農(nóng)民解決水稻生產(chǎn)技術(shù)難題。名氣傳了出去，引起了三明地區(qū)農(nóng)業(yè)局領(lǐng)導的重視，將他調(diào)入三明地區(qū)農(nóng)科所，從此走上水稻育種之路。

1972年冬，他第一次赴海南，沒料到僅路程就無比艱難困苦。到了廣東湛江之后，因為過海人數(shù)太多，為了買能夠前往海口的船票，整整排了一個通宵的隊。接著，輪船在茫茫的瓊州海峽上，像一張輕薄的紙，隨著蕩漾的碧波飄來晃去，第一次坐輪船的他五臟六腑都被攪得翻江倒海，苦水吐盡后，整個人軟綿綿地倒在船板上。

每一次輪渡，都是如此受刑般的大考，但絲毫也動搖不了他育水稻良種的決心。

當時不僅科研經(jīng)費緊張，三亞育種基地還一窮二白。無住房，他租住了當?shù)卮迕竦膫}庫，倉庫里堆放著農(nóng)藥、化肥、農(nóng)具、棺材等，散發(fā)著刺激難聞的味道，尤其1605藥粉散發(fā)的藥味不僅又濃又臭，還有毒有害。夜晚，倉庫房又成了蚊蟲、蟑螂、老鼠的天下，擾得人徹夜難眠。

不僅如此，連床板床架也沒有，只得就地取材，將木柴釘成床架，再用竹子釘成床使用。這樣的“床”不僅狹窄，而且還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睡在上面的滋味可真是難受。至于家具，就是那陰森可怖的棺材了，他把它當作辦公桌、書櫥、儲物柜用。

每天在田間做育種，烈日當頭炙烤只是基本配置，被螞蝗噬咬吸血僅是小插曲，更為可怕的是難以防范的危及生命的意外危險。

一天中午，稻子揚花了。正是選種的好時機，他便頂著烈日朝田野奔去。

此刻農(nóng)人們都躲到陰涼的地方休息了，遼闊的田野上只有他一人，如同無垠沙漠深處獨立著的一棵樹似的，孤單渺小。陽光將田里的水曬得吱吱響，灼熱的氣浪一陣一陣地順著褲管往上爬，又癢又疼，衣服如同一塊被加熱的鐵皮，緊緊地黏在身上，似乎要把人的肌膚烤焦蒸熟，刺痛陣陣。

他渾然不顧這些痛苦，像梳頭發(fā)似的，專心致志地將田里的稻子一株株篩選過去。大汗淋漓地選完一丘田，卻一無收獲。但他毫不氣餒，接著再往下一丘選。臨近田埂，他右腳從田里的爛泥中抽出來，才往雜草密布的田埂上抬去。突然，聽到“唿唿”的聲響，同時一股風涼颼颼沖向腳底。壞了，是一條粗壯的眼鏡王蛇，正昂起頭向他懸在空中的右腳攻擊。原來，他腳上粘的爛泥滴落在草叢上，驚動了躲在草叢中歇涼的眼鏡王蛇。

他喜歡籃球運動，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球技幫助化解了險情。他機敏地懸停住右腳，猛地扭腰，同時左腿一旋，帶球轉(zhuǎn)身過人那般，迅捷地轉(zhuǎn)過身子，再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離。要是他沒有籃球運動技能，那一腳肯定懸不住要踩下去，正好落入蛇口。一個人在野外，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必死無疑。

雖然水稻育種的征途上有千難萬險，但他毫不畏縮，他堅信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必成。他還深知，育種工作不僅要有恒心毅力，更要有正確的方向，要是育種育出高產(chǎn)不抗病的品種，也是沒有前途的。因此他重點著力于抗瘟病育種。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1981年，他終于選育出抗瘟性強、大粒性狀的雜交水稻良種汕優(yōu)63。此時正值中國第一代雜交水稻因不抗稻瘟病生產(chǎn)推廣走入低谷。汕優(yōu)63的育成，為烏云密布的中國雜交水稻的天空帶來了曙光。

1983年，汕優(yōu)63破格參加全國生產(chǎn)試驗，好評如潮。先后通過了福建、四川、湖北等多個省份和全國品種審定委員會審定，迅速在全國16個省份大面積推廣。1986年至2001年連續(xù)16年是中國種植面積最大的水稻良種，累計種植近10億畝，其中1990年種植面積為1.02億畝，占了全國雜交稻面積的42%，達到同類國際領(lǐng)先水平。

汕優(yōu)63的出色表現(xiàn)，相繼獲得福建省科技進步一等獎、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等。他個人也先后獲得福建省創(chuàng)先爭優(yōu)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勞動模范等榮譽稱號。

收獲如此重大的成果和榮譽，他并沒有陶陶然和沾沾自喜，他清醒地說：“作為一名受黨教育多年的黨員，當初做育種科研我從未想過任何榮譽，只知道一味埋頭苦干，黨和國家給我很多很高的榮譽，我覺得壓力越來越大。”

他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他既沒有選擇激流勇退的“中庸”，也沒有躺在功勞簿上享受的“精明”，更沒有停下來歇一歇的懈怠，而是將壓力變動力，選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不僅每年依然前往海南育種，還暗下“既要讓人們吃飽，還要讓人們吃好”的決心，朝著優(yōu)質(zhì)、高產(chǎn)方向研發(fā)。育出明恢70、明恢77、明恢82、明恢86、航一號等恢復系，有6個雜交水稻品種被農(nóng)業(yè)部確認為超級稻品種。其中超級雜交稻Ⅱ優(yōu)明86在云南省永勝縣創(chuàng)下單產(chǎn)每畝1196.7公斤的記錄，優(yōu)質(zhì)雜交稻宜優(yōu)673畝產(chǎn)超過1000公斤。尤其是宜優(yōu)673和隨后新育成的“福香占”，不僅產(chǎn)量高，品質(zhì)也非常好，在“食味品質(zhì)評審” 中，分別獲得全省、全國“金獎”。實現(xiàn)滿足人們從吃飽到吃好新的美好生活向往目標。

走過千山萬水，還要爬山涉水。為了讓大家的飯碗端得更穩(wěn)更牢，他一次次地再出發(fā)，一次次地超越自己。他把新征程轉(zhuǎn)向太空，在全國率先開辟了航天育種研究，育成航1號、航2號等恢復系，配成的雜交稻為航天育種成果中應用面積最大。

大河奔流開新路，層巒竦峙爭高峰。科學登攀的山峰沒有最高，只有更高。為了既減少土地耕作次數(shù)和節(jié)約勞動成本，又能保證糧食高產(chǎn)，進一步鞏固國家糧食安全，他在年近耳順之年向再生稻研究進發(fā)，接連取得碩果。2000年至今，他選育的8個再生稻品種在福建尤溪縣麻洋村建立百畝再生稻示范片，年畝產(chǎn)1250公斤以上，其中Ⅱ優(yōu)航1號百畝示范片年畝產(chǎn)達1358.7公斤，創(chuàng)造了百畝再生稻單產(chǎn)世界記錄。他就這樣一次次地把優(yōu)秀的科研論文寫在田野大地上。

因他常去海南育種和出差下田，他們一家人難得聚齊在一起吃飯。聚在一起端起飯碗的時候，他常感慨地說：“吃穿不愁的新時代真幸福，過去哪敢想啊!”

2020年春抗疫嚴控期間，他不得不呆在家中。但他也沒閑著，一邊查資料、看文獻給自己充電，一邊急切地關(guān)注疫情形勢和糧食供應情況。看到市場糧食供應充足，他的心才稍安下來。他說：“有我們黨的堅強領(lǐng)導，方法科學，糧食充足，中國是一定能戰(zhàn)勝疫情的!”疫情得到控制剛解封時，許多人仍覺得風險難以預測，選擇繼續(xù)留在家中觀望等待，以確保萬無一失。他為了搶抓即將流逝的農(nóng)時，毅然決然地背起行囊去海南了。為何他每次在艱難險阻面前坦然無畏?因為他已將自己的生命注入水稻育種事業(yè)了。坦然無畏的腳步是什么也阻擋不住的。

他姓謝，名華安。

(羅錦生 作者單位：福建省公安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