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的時間

學生時代有暑假可放的時候，我常常獨處。我的獨處也不完全是獨處，總是看書。夏季非常炎熱，床上放著幾本書，隨手可取，大部頭的《靜靜的頓河》、莎士比亞的作品，薄一點的有《茶花女》或是《契訶夫短篇小說選》。斜靠在床頭，看了睡，睡了醒，繼續看。我那時看書很快，可能看得不細。但也不確切，應該說看得很快，字和詞總是很快轉化為畫面，畫面追著我跑，我要趕不上我自己。如果想要正經一點，就拿一張藤椅，坐在靠近陽臺的門邊，一來可以透透氣，二來也免于太陽曬。我記得在藤椅上看完了《憤怒的葡萄》，書里塵土飛揚，把夏天看得更炎熱。傍晚時，我就給陽臺上的植物澆澆水，似乎想通過這一動作，平息書里不斷飛揚的塵土。

看書快當然說不上好還是不好，只是看得確實專注。現在我看一本書，很少有這么連貫性的時間，總是執著于字和句。我想把畫面看出來，但很少，要緣分，如果投緣的書，那么畫面連貫。如果稍微出神了，想些別的事，看不進去。有時看完這頁又要往上頁看一看，不知是思維遲鈍還是心思不在，像是要拄拐杖才能往前走的疲步子，不得勁。精神上松弛了，難受得很。到書里的世界待一會兒，馬上被書外的世界所牽絆，哪邊都顧不得。看得快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看得慢了，翻來翻去還在同一頁。

我似乎有點貪婪，書里書外的世界都想兼顧，書里的世界想一想，就到書外的世界煩惱上一會兒。我們這個時代因為種種關系，對于年齡的心理壓力總是太大，似乎到了某個年齡，看書是奢侈，世俗眼光中覺得你應該去做的事有很多————不要脫離軌道。在其他人都在軌道上走的時候，我已經到了外太空的某個離開軌道的地方，自在得很，看書對我是有脫離世間的暢快感。但我好像又因為脫離軌道而不安，不能堅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所以說，人自我的狀態和看書的狀態是很相關的，一旦沒辦法把自己走的路堅定起來，那么是很難再走回到書里的世界去，再難看到飛揚的塵土，交錯的戲劇，悲喜劇的人生也混雜著意味不明的干草。我就像某本書里的某個角色，因為卡殼在人生中的某一步，不懂如何走下去，急于想從這個世界里走出來，到另一個世界中，又老回頭看原來的世界，于是成為游離在兩個世界中間的孤魂，哪里都進不去。

我害怕人生出錯，覺得現實可不像莎士比亞的劇作里，有犯美麗錯誤的機會。可為什么要怕呢，書里有千百個錯亂糟透的人生，何為正確?何為錯誤?勇敢一點，不要再游離了。

我想要重新跑過時間，在書里的世界飛快而盡情地狂奔，回到一個個盡興的時刻。不，我不用回到過去，是重新迎來新的時間。

（黃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