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滿城

在城市，月光往往被人忽略，城里的月光，在高樓與燈火中黯淡了。即使是中秋，又有多少人像蘇東坡當年那樣凝神望月呢?

我來城里快三十年了，每一年中秋，無論天上是否看得見月亮，我都要習慣性地抬一抬頭，看一看那輪如約而來的明月，陪我度過人世芳華。

我家樓下的街對面，有一家夜市小賣鋪。每當夜幕降臨，我路過小吃攤，總有熱氣騰騰的餃子香氣飄來。

他們來自鄉下，因為女兒在城里的重點中學讀高中，夫妻倆便把農田交給親戚耕種，在城里租了房，靠經營小吃攤維持生活。最初，他們的生意幾乎門可羅雀，兩口子穿著粗布衣裳，站在小攤前，對每一個路人傻呵呵地笑著。然而，生意依然不見好轉。

有一天路過，或許出于憐憫，我便坐下來第一次點了他們做的蒸餃。咬了一口餡，太咸，我皺了一下眉。然而，我又不好明確地給他們指出來。我笑著說：“你們真是舍得放鹽哎。”夫妻倆有點尷尬地沖我笑了。

后來，也許是兩口子突然明白了這一點，女的便到一個專做餃子的餐館里打工，悄悄學習做餃子的手藝。男的便在街上擺起了擦鞋攤，他笨手笨腳地給顧客擦鞋，每擦完一雙，就會微微欠起身說聲“謝謝”。而當他收下二三元鈔票時，便會輕輕地疊進一個鄉下帶來的小口袋里。

不久，妻子學成歸來，他們再次在原地撐起了小攤。這一次，他們的生意很快好起來。男人額頭上的皺紋舒展了，女人的臉色也像那剛出籠的蒸餃一樣蕩漾著喜氣。我依然常常照顧他們的生意，還邀約幾個朋友一同去品嘗。同他們漸漸熟了，每次去小吃攤，那男的只要有空，便會同我親熱地聊上幾句家常。從他的話語里，我能感受到，一個鄉下人步履蹣跚來到城里，通過自己的辛勞謀得衣食后的幸福和滿足。

每當這個城市在深夜里響起一片呼嚕聲時，我就會想起他們才收拾好攤子，挑起擔子，在昏黃的街燈下，踏著歪歪斜斜的影子一身疲憊地回到他們那小小的家。深夜，有時候我也會伸出頭去看街對面那一片小小的燈火，心窩子里就會浸透一片濕潤。多好的一對夫妻啊，和他們熟悉以后有了交往，他們還常常從鄉下給我捎回一個長得憨憨的冬瓜、一塊熏得油亮的臘肉、幾節沾著泥土的藕，這些鄉間的食物總會讓我把故鄉一次一次遷移到心里。

然而有年中秋之夜，小偷闖進了他們家。當他們挑著擔子凌晨回到家，男人去抽屜里找牙膏時，才發現他們辛辛苦苦攢下的一萬三千元沒了影兒。這事我是從外地開會歸來才知道的。我坐在他們的小吃攤上時，夫妻倆幾乎是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件事，要知道，那是他們多少次熬更守夜的收入啊。那男的輕輕呷了一口酒對我說，哎，說不定那人家里也是要急用實在是沒辦法了，唉，只要真能救急，我們也放心了。他說這話時，像是自言自語。那女的對我說，在成都讀大學的女兒因為成績優異又得獎學金了，一說完便咧嘴笑了。那個夜晚，我一直陪伴著他們聊天到收攤，直到看著他們夫妻倆挑著擔子消失在小巷的盡頭。此時已是子夜，月亮踱至西天，這一片月光，突然把我一直灰暗的心空照亮。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在窗前的月光中靜靜地聽許美靜的老歌 《城里的月光》：“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讓幸福撒滿整個夜晚。”子夜輕飄的歌聲中，我眼前的月光里騰起一片白霧。

在一雙雙磨煉得很世俗的眼睛里，這樣的月光常常被我們懷疑或忽視。然而，這一對在城里如蟻生活的夫妻，他們一直生活在美好的月光下，即使天空中沒有月光，那月光也會流淌在他們世俗的生活中，把世俗的生活照亮，把他們那不易被察覺的平淡幸福和善良的心靈照亮。

(李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