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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像山野的霧氣,濃重,漫無邊際,讓陳師長的每根神經、每個毛孔都無處可逃。血漿和腸液交融,穿過腹腔,突破層層紗布,從勒緊的皮帶下滲出來。陳師長感覺腸子隨著劇痛不斷涌動,在傷口中噴薄欲出。 這些天的戰爭真慘烈啊!紅34師負責做后衛,6000多名閩西子弟兵前仆后繼,將湘江染得像羊角花(映山紅)一樣鮮艷。他們用尸骨砌成堡壘,阻擊十幾萬裝備精良的湘軍和桂軍,為紅軍主力和中央直屬機關成功渡江贏得時間。 經過四天五夜的激戰,紅34師就剩幾百人。陳師長率領部隊準備強行渡江,可天上飛機轟炸,地面敵軍圍堵,截斷前進的路。幾次強渡都不成功,又有200多名同志壯烈犧牲。這時,中央紅軍發來命令:“退回湘南地區,就地保存力量,堅持游擊戰爭。” 陳師長準備撤退時,被一顆炮彈將肚子炸破,腸子也穿了洞。他用皮帶勒緊傷口,和戰士們一起拒敵。經過殊死搏斗,他帶領僅剩的幾十人突出重圍。 當部隊到達泗馬橋時,又遭到國民黨地方民團的截擊。負傷血戰許久,傷口迸得更大,陳師長29歲的虎軀終于撐不住了,只能由警衛員抬著繼續指揮戰斗。 又經過一場苦戰,他身邊剩下不足十個戰士。危急時刻,他命令三個少年紅軍拿著紅34師的軍旗,追趕主力紅軍,向朱總司令報到歸建。他和兩個警衛員、一個機械員留下,牽制民團。 “散開!從東南西北四個角開槍!”他咬緊牙關指揮,齒間蹦出的每個字都會激發一陣疼痛。唇上一個個深深的齒痕破裂出血,把原本極度蒼白的嘴唇染得異常紅潤。 警衛員和機械員迅速散開,他們和陳師長每人一個方向,你一槍我一槍,迷惑敵人,為三個少年紅軍爭取時間。 民團發現四處都有槍聲,不知虛實,便遠遠埋伏著回擊。陳師長四人的彈藥有限,不敢太頻繁開槍。 過了一段時間,民團終于從稀疏的槍聲中醒悟過來:這里的紅軍兵力很少。于是,他們漸漸包抄過來。陳師長一看形勢不對,立即命令:“同志們加大火力!” 一陣猛烈的射擊暫時阻住民團瘋狂的腳步,但彈藥沒多久就用完了。 “沖啊,共軍沒子彈了!”民團團長發出一聲喊,邊開槍邊迅速包抄。 “同志們過來,和敵人肉搏!”陳師長忍痛大喊。連喊幾聲都沒人回復,原來警衛員和機械員都已犧牲。 又失去3個生死兄弟!陳師長低號一聲,熱淚滾落。這幾天,他不知流了多少淚。 “抓活的,抓活的,這里有共軍的大官!”槍聲停了,民團兵餓狼似地撲向陳師長。 “沒錯,你們發財了。我是紅34師的師長!”陳師長止住淚,哈哈大笑。他突然把空槍砸向民團兵,但體弱無力,沒砸中人。 民團兵見地上有一個渾身鮮血的紅軍,半死不活地躺在擔架上,知道他已經沒有反抗能力。 “師長!一百大洋啊!”民團兵很激動,紛紛圍過來。 民團兵抬著陳師長,走向領賞的路。陳師長太虛弱了,很快就暈倒。 迷糊中,陳師長仿佛回到長沙那個破爛低矮的泥房。桔黃的油燈散發出溫馨的香氣,放射出家的獨特光芒。他看到了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子,一股溫情立即在心中回蕩。那是他娶過門后,剛相聚幾個月就分開的妻子。妻子端著一碗粥,走向一個老人,他心中迅速升起一股愧疚。那是自己年邁的母親,她兩眼發愣,正坐在床沿思念兒子。 他正想走向妻子母親,卻發現自己身處閩西長汀的中復村,回到紅軍長征出發的那一天。無數軍民牽衣執手,相對流淚,場面悲凄。陳師長抹著淚,大聲對百姓說:“鄉親們,這只是暫時離開。我們還會回來,和你們的親人一起凱旋!等我們再回來時,大家都過上好日子啦,你們的親人都是將軍啦!” 場景驟變,飛機呼嘯,槍炮聲大作,鮮血飛灑,肢體零落。一個個親如骨肉的戰友陸續倒下,一張張青春洋溢的面容永遠閉上眼,他們臨死前還深情地望著家鄉的位置………… 陳師長從夢中猛然驚醒,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他雖然只有29歲,但很多戰友才十七八歲,大家親切地叫他“師長叔叔”。這一群群閩西的熱血青少年,都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啊!他們全都客死他鄉,只留下自己一個光棍師長………… 不!還有三顆年輕的種子,紅34師沒有滅亡!淚眼中的陳師長一陣欣慰。他仿佛看到朱總司令站在面前,神色莊重,從三個少年手里接過紅34師的軍旗。 天已經亮了,擔架停下來,民團兵坐在不遠的地上休息,吃著東西。他們活捉了紅軍高級將領,很高興,咿咿呀呀地哼著地方小調。 不能做俘虜!更不能成為敵人邀功請賞的工具!陳師長冷靜下來,強撐起頭,看來看去,周圍沒看到可以利用的東西。 自己沒有活動能力,難道任憑民團擺布?怎么辦?怎么辦?他焦急的眼光突然停在滴著鮮血的腹部上。 他小心解下皮帶,松開紗布。腹部的傷口已經很大了,他把手慢慢伸過去………… 民團兵正在吃著東西,突然聽到有人在讀什么,聲音顫抖,斷斷續續,腔調很奇怪。一開始聲音很低,大家沒注意,后來慢慢變大,聽起來好像是一首詩。 “男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 兩個抬擔架的民團兵循聲看去,嚇得張大嘴,眼珠子突得像要掉進嘴里,填補嚇掉的食物。 只見陳師長雙手抓著一大把花花綠綠的腸子,腸子另一端還連著腹腔。他的面容痛苦得變形,猙獰可怕。“人————生————無————處————不————青————山!”詩還在繼續,每個字都像一顆沉悶的子彈,雖然低沉,但能穿透一切。整首詩仿佛不是從他嘴里吐出,而是用盡全力從腹部的破洞迸出。 剛念完“山”字,陳師長發出石破天驚的大喝,兩手拼命把腸子又扯又絞。 他想自殺!看傻了的民團兵終于反應過來,急忙撲過去,但已經太遲了。 陳師長在地上來回打滾,慘叫聲把山嵐都要驚散了。一兩分鐘之后,陳師長慢慢安靜下來,最后一動不動。 民團兵全都圍過來,眼前慘不忍睹。腸子沾滿污泥草渣,有部分已經斷掉,橫七豎八地拖在地上;有部分還連著腹腔,纏著陳師長的手臂、脖子。污濁的地上,扭曲的尸身上,鮮血、汁液淋漓。雜亂的肚腸隱隱還冒著熱氣,散發著滿腔的赤誠。民團兵無不驚駭,久久沒人說話。 此時,在遠處的群山中,旭日冉冉升起。三個少年紅軍懷揣飽浸陳師長鮮血的紅34師軍旗,正朝中央紅軍的方向奔去………… (王繼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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