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有肥肉香如故

鄉(xiāng)下的趙大爺家又殺年豬了。在一個鄉(xiāng)人發(fā)來的微信圖片里，院壩泡桐樹下挖的一個土灶里，大鐵鍋里熱氣騰騰，一頭白亮亮的大肥豬正在被殺豬匠清洗著。

鄉(xiāng)人隨后在電話里對我說，這頭豬的肉膘有巴掌厚呢，用地里新鮮的大白菜炒回鍋肉，吃著過癮啊，你還不快回來嘗嘗這肥肉。我被鄉(xiāng)人的話，刺激得味蕾翻動，饞勁上涌，口水快滴答了。

因為年關(guān)里雜事纏身，我沒有赴約回老家去吃趙大爺家的泡湯肉。不過趙大爺多年來一直待我不薄，他在電話里安慰我說：“我就曉得你愛吃幾塊肥肉，我給你留著呢。”

滿山滿坡的野菜是豬的主糧，像趙大爺這樣在農(nóng)耕時代用最原始傳統(tǒng)方法喂養(yǎng)土豬的人，在我們那個村莊，幾近絕跡了，我甚至想有一天把趙大爺這種喂養(yǎng)方法申報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爺對我說，他曉得我愛吃肥肉，土豬肉肥，咬一口，滿口流油，只要他活著，他都得幫我喂養(yǎng)土豬。

我對肥肉的熱愛，或許在鄉(xiāng)下早年的春節(jié)里埋下了基因，我和一些人的記憶，還把春節(jié)里的肥肉之香發(fā)酵著。

劉胖子對我回憶說，那是1980年春節(jié)，大年初一，一家人坐在桌子上吃肥肉，那年他13歲，瘦得像猴，看見碗里有肥肉炒豆腐，急切地去夾了幾塊肥肉往嘴里送，狼吞虎咽。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由于吃得過急，一塊肥肉還沒來得及嚼爛便吞下，卡在了喉嚨里。父親頓時慌了，拍打著他的背，哇啦一聲，劉胖子一口吐了出來，一塊肥肉落在了地上，爺爺彎下腰，心疼地要去把肥肉撿起來，被奶奶喝住了。一直到正月初九，爺爺還在念叨那塊肥肉，嘆息說把一塊肥肉給浪費(fèi)了。

那些年的春節(jié)，鄉(xiāng)下人、城里人，美美地吃上幾塊肥肉，幾乎就是過年的盼望了。而今，劉胖子正急于減肥，跑步游泳健身，很少吃肥肉了。但一想起那些年春節(jié)的肥肉，便會閉上眼睛，靠在樹上、墻角邊回味一番，感覺吃肥肉的美好年華，已成為歲月里塵封的老照片。劉胖子說，再也回不到那些吃肥肉的春節(jié)了，屋頂上炊煙裊裊，村莊里彌漫著肥肉的香氣。

1982年春節(jié)，我和媽媽去縣城表姑家。媽媽說，娃啊，去你表姑家改善一下伙食，你表姑爺在搬運(yùn)公司，發(fā)有肉票。果真，在表姑家，我美美地吃到了一種叫“喜沙”的蒸肉，就是用糯米、紅糖蒸的肥肉，那肥肉入口即化，我感覺嗓子眼都上升了幾寸，每吃下一大塊肥肉，就是對腸胃的撫慰。在表姑家吃了兩頓肥肉，我舍不得走了。想起一回到鄉(xiāng)下，就是紅薯稀粥的日子，頓時頹廢起來。

表姑笑瞇瞇地說，那就多住幾天吧。但媽媽說，馬上就要立春了，得回去種地了。坐在輪船上，我回望著霧蒙蒙的縣城，少年的心里開始做夢，夢想成為一個城里人，可以吃肥肉的城里人。

終于等來了夢想成真的那一天。那年，我在縣城有了自己的第一個飯碗，單位伙食團(tuán)常常炒、蒸、燉肥肉，我有了單位的“肥肉大王”之稱。后來我才知道，一個人的胃，是有記憶密碼的，我來到城里，見到肥肉，是喚醒了我對肥肉的記憶。那年春節(jié)，我就在縣城，去柏詩人家，他家里有來自東北的好多土特產(chǎn)，還有海鮮。老柏問我，吃點(diǎn)啥啊?我不加猶豫地說，就紅燒肉吧，肥一點(diǎn)的。老柏哈哈大笑起來，這可是他的拿手菜。

這些年的春節(jié)，我回到鄉(xiāng)下，常會到爺爺那位于山窩里瘦小的土墳前。我用一個土碗祭奠爺爺，土碗里，是炒的肥肉。我喃喃地說，爺爺啊，你生前一直沒吃夠肥肉，而今，你就吃個夠吧。我感覺，有一股風(fēng)飄來，想來是爺爺?shù)撵`魂飄蕩而來。

肥肉，哺育了我青春時節(jié)身體的拔節(jié)，也讓我的一生，打上了艱辛生活的底色。

(李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