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棵春草對視

大地的回暖，草最先知道。

立春過后，不等驚蟄的雷聲響起，蟄伏了一冬的草就醒了。它們將身子卷成一根針一樣的青草芯，小心地鉆出地面，貪婪地呼吸著春天清新的氣息。

如果說花是報春的使者，那么草就是裝扮春天的精靈，它們一旦擺脫嚴(yán)寒的桎梏，就迫不及待地怒放生命，點(diǎn)綴一度板結(jié)的凍土，在河畔、山坡、原野，甚至房頂上或石頭的縫隙里，葳蕤生長，生機(jī)無限。“嫩綠柔香遠(yuǎn)更濃，春來無處不茸茸。”明代詩人楊基筆下的《春草》，那種“春來無處不茸茸”的氣勢，是春草最真實(shí)的情感抒發(fā)。

春天的草，鮮活柔嫩，每一個細(xì)胞都是新的，充滿生命活力。春草如絲綢，細(xì)膩柔軟;如嬰兒的臉，滿臉的膠原蛋白，皮膚緊致，沒有絲毫魚尾紋。春草情感飽滿，連葉片的邊緣都瑩潤柔軟，只要輕輕捏一下，仿佛可以滲出生命的汁液。

春草讓山坡硬朗的線條更加柔和，讓堅硬的巖石有了柔情。草是春天的底色，草在春天只穿一件綠衫，簡單而樸素。大地上，那些紅的、白的、黃的，姹紫嫣紅的花朵，吵吵鬧鬧，登場又謝幕，循環(huán)反復(fù)。而春草是安靜的，它們?nèi)缥枧_最里層的幕布，安靜地注視著舞臺上的一切，人物的喜怒哀樂，劇情的悲歡離合。春草無法像花朵一樣掛在枝頭盡情開放，也無法像蒲公英一樣在原野上隨風(fēng)徜徉，春天里的一切喧鬧和歡騰仿佛與草無關(guān)。大地遼闊，春草只是靜靜地植根于土壤，它們用自己的方式擁抱了春天，就擁抱了整個世界。它們讓青山更青，讓春色更美，讓百花有了最美的烘托，讓游人有了踏青的樂趣。

在鄉(xiāng)村，春草把路擠到一邊，路側(cè)起身子給草讓路。那些被踩得發(fā)白的田埂，過些時日沒有人行走，路邊的草就不斷地向中間生長，路面很快被春草覆蓋。自然生態(tài)下的春草，根系在泥土里伸展，盤根錯節(jié)。生活在地面上的人，永遠(yuǎn)不知道哪里會突然冒出一棵草。英國博物學(xué)家理查德·梅比說：比人類更愛旅行的，是雜草。草的旅行，在泥土里秘密進(jìn)行。土地里的草根，每個節(jié)結(jié)處，都可能有一個草芽，都藏著一棵草的夢想。什么時候有了生長的沖動，就長出一棵草。一片青草葉，就像一條舉向空中的河流，值得一只蝸牛一輩子走上一趟，值得露珠支搭晶瑩的紗帳住上一晚。

在春草的世界里，早熟禾是一種最常見的草。德國畫家丟勒的油畫《大片草地》，凋謝的蒲公英，肥胖的車前草，一束束早熟禾是整幅畫的主角，有青嫩的幼苗，有結(jié)籽的老梗。在鄉(xiāng)下，這樣的早熟禾，遍布丘陵平原、田頭河邊。幼年的早熟禾，葉片嬌柔欣長，娉娉婷婷，是十八歲少女最美的樣子。草到中年，盡管早熟禾已開花結(jié)籽，依舊纖細(xì)。歷經(jīng)滄桑，一葉一莖，更顯淡然優(yōu)雅。茫茫草海，早熟禾“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fēng)”，匆匆一瞥，它不勝嬌羞而孱弱的樣子，讓人心生憐恤和疼愛。

與一棵春草對視，最好的姿勢是躺在草地上。請不要嫌棄泥土，泥土是圣潔的，看似烏黑得有些骯臟的泥土里長出的春草，它們與荷花一樣，出塵不染，清潔無暇。與一棵春草對視，它伸出紙一樣柔軟的葉子，我卻看不到柔弱。泥土里，春草的種子像石頭一樣堅硬，又像流水一樣柔軟，它鉆出地面的過程，內(nèi)心一定是心潮澎湃，也一定是所向披靡。

與一棵春草對視，每一片沉默的葉子，都是秘密的隱語，讓人無法讀懂。而當(dāng)春風(fēng)吹過，隨風(fēng)而動的草葉，又似乎在向人們有所啟示：無論過往，不問將來，墻頭上、石罅中、草地上，不管身在何處，生長是草唯一的信仰。生長是草的工作，也是草的生活，更是草的生命。草的身體是生長，草的靈魂也是生長，步調(diào)一致，身心舒暢。因此，草總是滿面春光。

蒼穹之下，我獨(dú)自躺在春天的草地上，與一棵春草對視，仿佛一棵草看著另一棵草，沒有對白，卻勝過千言萬語。我的心，變得寧靜而疏闊。

(趙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