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

它是一面朱砂色的墻壁，在監區內值班室的正對面。是一幢廢棄老監房朝東的一面墻。執勤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無數次從赤壁下走過。這面紅墻留下了我的身影，聽得出我的腳步聲，就讓我留一段文字給它吧。

現在已經很難看到這種紅色的墻了，那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在白色的墻上涂上朱砂色的涂料。墻上許多地方已脫落，露出雪白的里子，與溫潤的朱砂色構成斑駁之美。

老子說：“大成若缺。”這面赤色的墻，鉛華洗凈，歲月蝕其面，如水沖岸，如蟲食葉，缺處是全處，斷處意相連，呈現出敦煌寫經殘片般的靜穆，那是另一種平淡樸素的美。

孑立的赤壁不孤單，八哥時常來探望，對面一排桂樹相看不厭，身旁兩株高大的白蘭樹為它擋下炎陽。

我才放下行李，八哥就來了，它站在赤壁檐脊上，探出身子，抖著喙上一撮毛，唱著好聽的調子跟我打招呼。也許它認出我了，上次值班時還是個八哥娃娃。媽媽將家安在赤壁的屋檐上，幾只羽翼漸豐的小八哥正展開小翅膀躍躍欲試。閑時，我對著它們吹口哨，一來二去，大概認為我也像公冶長那樣會鳥語，當成自己人。這只快樂的八哥每天飛臨赤壁，我們相互唱和，像久別的老朋友。

值班室兩邊，依墻各植有兩株四季桂，很有些年頭了，根部小水桶般粗，朝西蓬勃生長。

古人說：擇草木，如取良友。這些良友就在我身邊。

四季桂如開花機器，春夏秋冬開花不斷，南方嚴冬不嚴，“桂樹冬榮”，枝頭掛滿了花，老遠就能聞到濃郁花香。桂花小如米，花瓣淺黃色，香味極淡，但一簇簇相集，香氣匯聚，濃香撲鼻，桂香雖濃，卻不霸道，帶著鄉野的淳樸。

世間總是喧囂，人生常是營營，夜闌人靜，月光照在墻上，赤壁安然，花徑風甜。疏影之間，桂花沙沙落地，時光似在倒流。小時候，村里有兩株很大的丹桂，一到八月，滿樹披金，香延數里，我攀墻援枝偷折，主人發現，我落荒而逃，磕磕絆絆下，花朵零亂，大半脫落，插瓶中幽香盈盈。如今，我只需推開門窗，閉上眼睛，馬上就能沉醉于彌漫的香氣中。“天香染袂，為我流連!”在這值班的時段里，我夜夜枕香至天明。

值班室平房改造，陳設簡單，一床一幾，門外卻草木含情，花香鳥語。白蘭樹高大蔥蘢，葉闊色綠，與旁邊的赤壁正是綠肥紅瘦。象牙白的花藏在綠葉中，或含苞或盛放。白蘭花香味淡雅綿長，九至十個瓣，瓣相攏如捻蘭花指，白蘭花無論氣質或香氣皆與江浙春蘭有異曲同工之妙，高潔而內斂，隱身于葳蕤的葉片下，任歲月流轉，清寂素雅。

白蘭花自有一種裊裊娉娉的美好。

清人有詞曰：

睡起煎茶，聽低聲賣花。

留住賣花人問，紅杏下、是誰家。

兒家，花肯賒，卻憐花瘦些。

花瘦關卿何事，且插朵、玉搔斜。

我到過蘇州兩次，賣花阿婆是城市的別致風景，粉墻下、拱橋上、深巷內到處有她們的身影。她們穿著藍底白花印染衣服，系條花紅柳綠的圍巾，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或綰個發髻，或別塊頭巾。玉蘭花或用細鐵絲串成一對一對，或裝進別致的小竹簍里，還有串成手環的茉莉，這些馨香陣陣的潔白花兒整齊地放在托盤上，蓋著一層薄紗。

“阿要買白蘭花?”

熨帖的吳儂軟語，飄在櫓聲燈影間。

“白蘭花，簪在鬢上，別在襟上。”那是老蘇州的韻味，我摘幾朵放在茶幾上，來往間總有芳香縈繞。

聽鳥鳴，聞花香，在略顯單調枯燥的值勤日子里，我與這面質樸無華的赤壁一起堅守。很快，又要換崗了，那天，一只蜜蜂嗡嗡飛進值班室，在我身旁徘徊，花香染衣，它是來向我道別的嗎?

(謝春武 作者單位：閩西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