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巒高峻，坡陡彎急，車子沿著盤山公路仰頭攀登，車上乘客不禁屏住了呼吸。白云悠悠，群峰蒼翠，越發襯托得天藍如洗。可我卻不敢分心飽覽這大好山川。君不見，右側是嶙峋石壁，左側是萬丈懸崖，腳下的田野、村莊、道路越來越小，更讓我們覺得自己幾乎身處登天之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更擔心呼吸之聲稍大些便會驚得車輪打滑，將我們墜落凡塵。

這是通往吉湖的盤山路。山下的老人都說，從前，去吉湖就說“去天上”，說者自然而然，聽者心領神會。而千辛萬苦到了吉湖，再往東走，翻過幾座山，則是一個名叫新化的村，舊稱“野地”，可見其僻遠而宛若未開化。再過去便是上杭官莊畬族鄉地界了。

行走在這段路上，我總忍不住納悶，古代交通遠比今天落后，是什么樣的動力或壓力，讓吉湖、野地人的祖先不畏貧瘠艱險，不畏道阻且長，遁往這遠離塵囂的高山深脊開基繁衍?是為了躲避山下平地上的戰火燒殺，還是不堪忍受“猛于虎”的苛政，奢望躲進叢莽便能過上“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烏托邦好日子?

答案無從確知。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這條線路確曾無數次目睹中央紅軍、地方游擊隊、赤衛隊在上杭與武平之間來回轉戰的炮火硝煙。最廣為人知的一次，便是1930年6月。那時，毛澤東在結束尋烏調查之后，與朱德、陳毅率紅四軍再次進入閩贛交界處的福建武平，在縣城四周分兵活動一周，包括發布《回閩敬告閩西工農貧苦群眾書》《紅軍第四軍各級政治工作綱領》等，進一步貫徹古田會議精神。隨后，翻越天馬寨，過袁畬，入中堡，通過眼前這條吉湖、野地的山路進入上杭官莊。毛澤東隨帶警衛連前往南陽，籌備紅四軍前委與閩西特委聯席會議;朱德、陳毅率紅四軍大部經官莊龍直抵汀州城。

而深深刻入這片山巒的，除了紅軍主力部隊那載入史冊的活動，更還有各支游擊隊，許許多多無名子弟的拼殺與犧牲。受黨史部門所托，我們深入閩、贛、蘇各大圖書館、檔案館查閱原始資料，觸摸一個個鮮活的歷史細節，恍若穿越上百年光陰，與那群悍不畏死的革命者對話。

福建省圖書館珍藏著的民國舊報紙中有張1935年1月9日的《福建民報》，刊有一則題為“保安第七團攻破龍匪巢”的報道，無意中記載了一場火攻。時隔八九十年，這張繁體豎排版的報紙，許多地方油墨字跡已漫漶不清，只好以“□”代替：“漳州訊，保安第七團第一營鐘先登部，上月二十六日由龍開赴小瀾，適偽政治保衛隊與偽游擊獨立營在此，雙方開火，匪不支，退入土圍。至晚，有偽獨立團由碑里方向開來援助，土圍中之匪遂乘機沖出，…………”經過一番輾轉激戰，“又該團第一營奉命駐龍時，在珠子巖繳獲匪槍十六枝，奪獲匪積谷三百余石、□□等貨甚多。此巖深有數里，口不及方丈，大巖內□□□□(幽徑屈回?)，黑暗無光，匪兵失勢后，土共數十名，即在此修理巖外、建造壘，日夜緊守，企圖為永久巢穴。此次鐘營即在該巖之嶺，用柴草數百擔□下，先塞其巖口，后用火攻。…………”另一份報紙則記載著火攻日期為19日(寫成“朱子巖”)，戰果為“將匪巢朱子巖圍住，擊斃偽區蘇秘書及匪徒二十余人，擒獲偽區委及工作人員六七人，運出稻谷二十余石，繳得步槍十六桿”。

此刻，翻山越嶺，循著兩份舊報紙所記載的方位，輾轉詢問當地老人，終于找到了這座位于吉湖、野地之間的珠子巖。

山腰有上下兩個巖洞。靠山頂的那個稱為“三角巖”，洞口隱在叢林灌木中，無路可達，若非熟知情況的村民引導，外人根本不會知道這里竟然有個巖洞。我們如同猿猴般抓住藤蔓，手腳并用，攀援而上。循著低矮狹窄的洞口看進去，只見怪石嶙峋，曲折幽深，令人心驚，不知里面潛伏著多少可怕之物。許多村民說，小時候曾鉆進去，抓過石燕，捕過蛇，從洞里下行三層而止步，沒敢再往下。同行的男士們貓腰鉆入，以手機拍下洞內視頻，幽暗詭異，蝙蝠翻飛，我竟不敢細看。

靠下的那個巖洞離地面不算太遠，穿越山澗、草地、牧牛坪，抬頭便可望見，卻已在1991年因水泥廠取石而被大部炸毀。中年以上的村民都還記得，從洞口鉆進去，里面足有大客廳那般寬敞;再往里，不知延伸到多遠。無怪乎民國舊報紙稱其能藏得下“土共數十名”“積谷三百余石、□□等貨甚多”。在炸毀之前，被火焚燒的遺跡清晰可辨。傳說，珠子巖貫穿整座山體，另一頭可直達上杭千家村，不知真假，無人敢去驗證。

然而，就在紅軍主力北上長征后，1935年春節前夕的寒冬臘月，數十名留守蘇區輾轉苦戰了三個多月的游擊隊員，勢單力薄，撤入這冰冷幽暗的巖洞里，遭到強敵以“柴草數百擔…………塞其巖口，后用火攻”，何其慘烈!熊熊火焰中，他們退路被堵，除了傷亡，便是被俘，無一幸免。

你是誰，來自何方，去了何處?

上百年之后，透過曲折幽深的巖洞與怪石，我試圖描摹這數十名戰士的面容，追尋他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前世今生，卻怎么也無法看清更多。就像八九十年前那段歷史，早已云遮霧罩，消失在歲月煙塵中。唯有這群山默默，萬古長青。

（林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