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群星閃耀時——讀《宋代司法制度》

最近，我讀了王云海教授主編的《宋代司法制度》一書。宋代，一向被認為是華夏文明的極盛。宋代的個人情感表達有很強的分辨率，我們從宋詞中領略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西湖勝景、“寶馬雕車香滿路”的城市繁華，感受過“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悵和“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在如此厚實的文化環境中，造就了中國封建社會法制成就最高的朝代。今天的我們要如何來還原宋代司法制度的歷史情境呢?

王云海教授主編的《宋代司法制度》集眾多學者之力，是國內出版的第一部斷代宋代司法制度史專著。該書共分10個章節，從宋代的司法機構、司法官吏的選任、起訴制度、強制措施、證據制度、審判制度、執行制度、監獄管理制度、司法監察制度和法官的責任等方面對宋代司法制度的完整體系、局限及經驗教訓作了全面系統的論述。宋代司法制度在繼承唐代已有成就的基礎上，不斷進行改革和補充，用嚴密的制度，保證依法審判，以法治國，調整各種社會矛盾，提供了經濟文化發展的社會條件，使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宋史·刑法志序》認為：宋代“立法之制嚴，而用法之情恕，獄有小疑，復奏輒得減宥”。從宋初開始，盡可能避免刑罰的濫用，罰當其罪已然成為司法審判理念的組成部分。宋代的司法機構設置很健全，一般的州郡，設有三個法院，分別叫當置司、州院(府院)與司理院。首都開封府這樣的大地方，州院、司理院還會分設左右院，相當于有五個法院。州縣司法體系中全面設置了專門負責“檢法議刑”的“司法參軍”，實現了州級審判中“偵訊、檢法、判決”的三分;審理民事案件，創立了獨有的給“斷由”制度，強調限期結案，不得無故遷延。宋朝曾多次出現一種“獄空”的奇特現象，本質上體現了宋代輕刑罰的司法制度。

宋代司法體系設計周密，制度嚴明，彰顯了程序正義，是中國古代法制史上的一座高峰。司法機關特別重視合理的證據程序制度。如南宋鄭克稱：“證以人同，或容偽焉，故前后令莫能決;證以物，必得實焉，故盜者始服其罪。”“旁求證左，或有偽也;直取證驗，斯為實也。”特別在“殺人者死”的刑法規則背景下，殺人案件證據的重要性更為突出。正如沈家本所言：“大辟之獄，自檢驗始。”故宋慈在《洗冤集錄》序中稱：“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通過檢驗獲得證據關系被告生死、出罪入罪，因此，“皆有可憑實跡，方可保明。”這是治獄斷案的至要關鍵。宋代士大夫形成了“爭誦律令”的習法風尚;樹立了“在在持平如衡，事事至公如鑒”的司法公正理念;踐行了“田婚之訟，惟以干照為主”以及“金科玉條，凜不可越”的依法審斷精神。

宋代司法官員十分注意總結案件審判中的經驗和教訓，編纂成《疑獄集》《折獄龜鑒》《棠陰比事》《洗冤集錄》《名公書判清明集》等著作，突出反映了宋代司法審判理念的價值變遷與制度需求，體現了“追求個案公正、防范刑罰濫用”的法理觀和“強調物證、優化司法檢驗技術”的證據觀，其司法技術的創新和進步，領先于世界。徐道鄰先生指出：“有宋一代的名公巨卿，差不多個個具有充分的法律知識和深切了解民間疾苦和刑獄之弊。”他們揚棄儒家“菊殘猶有傲霜枝”的獨特個性和道家“無可奈何落花去”的情感，以“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觀念，逐漸擺脫文人治國的缺陷，“宋之中葉，文學法理，咸精其能”，完全顛覆了西方人傳統印象中“根本不懂法律，都是寫文章的好手，懂八股，擅長古文，并且詮釋講解”的刻板書生印象。

《宋代司法制度》的研究方法是一種歷史時間的研究法。作者窮經皓首，從浩如煙海的歷史資料、文件、記載中，對宋代各層次多元的司法機構、復雜周密的與審判有關的各項制度、多層次的監察機制，從歷史沿革、制度規定、變化及其社會背景、利弊所在等進行梳理,用實例加以說明,使各種制度的來龍去脈、執行情況、階級屬性、社會效果等均有所體現。我十分羨慕王教授。他的幸運，在于他年富力強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使命，并且用非凡毅力完成了使命，讓被歷史模糊的兩宋司法制度清晰起來、呈現出來，為法治建設事業提供了珍貴的學習研究資料。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說過，“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中國幾千年法律思想演進的情形不像一般所理解的那樣貧乏，實際上中國法律思想的范圍牽涉得十分廣大，內容的義蘊十分宏深，問題十分繁多。史學家張蔭麟在《中國史綱》里用“春秋時代的歷史大體上好比安流的平川，上面的舟楫默運潛移，遠看仿佛靜止;戰國時代的歷史卻好比奔流的湍瀨，順流的舟楫，揚帆飛駛，頃刻之間，已過了峰嶺千重”來描述歷史和時間的相對關系。時間像水一樣，當它只有淺淺一層的時候，你會覺得很有詩意;但當水足夠深，可以堆積出一種慣性的力量，形成壓扁一切的力量。

用時間的慣性力量來觀察宋代司法制度的成就，才能完整地感受宋慈、竇儀、包拯等那一代司法官員的偉大之處。也許有人會認為他們的成就被過分神話了，卓越的現代法學家已經取得了不遜于他們的成就。然而那一代人突破慣性和壓力的智勇，篳路藍縷的開辟之苦，又是今天的人們無法想象的，也是沒法簡單用成果來衡量的。時間如水，滔滔不絕，今天的我們在水面上做事情，而他們是在水底下做事情，我們正在乘坐的這條船，也是由他們建造的。

讀《宋代司法制度》，我覺得，從造就歷史的節點來看，就像中國版的《人類群星閃耀時》，讓我們從不同的時代和地方感受這群星閃耀的時刻，“一個民族，千百萬人里面才能出一個天才;人世間數百萬閑暇的小時流逝過去，方始出現一個真正的歷史性時刻，人類星光璀璨的時辰…………”

(黃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