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茶淡話

我接過一個封口的塑料袋，打開簡陋包裝，茶葉烏黑，輕卷如索，葉梗粗礪，硬似劈柴。抓過一捧，湊近一聞，恰似新翻的春泥的青腥味兒撲鼻而來!我失口驚呼：這不就是我們老時節(jié)常喝的“大路茶”嗎?

幼時家住農(nóng)村，大家的生活都不寬裕，幾乎家家戶戶都喝這種 “大路茶”， 自己村或隔壁村制的，實(shí)用又實(shí)惠。

只等第一縷春風(fēng)降臨，蓄積一冬的茶便能在清明前后春雷的呼喚下蓬蓬勃勃地萌發(fā)。春日暖陽下，山坡上行行排排的茶樹像綠茸茸的毛狗懶洋洋地趴著，更像父親書寫的蠶頭燕尾的隸書，整齊好看。清晨時分，它們把露珠分成一行一行;入了夜，它們把月光分成一行一行;秋冬季節(jié)，它們又把霜雪分成一行一行。不管是不是詩人畫家，讀了這些行行排排的茶樹，詩情畫意便自然而然根植在心間了。

明前茶葉明眸善睞，等待一雙雙纖細(xì)的手輕輕掐下，出落得清清秀秀、香氣襲人。

采茶的客家妹子，麻花辮直垂到腰間，白底藍(lán)花側(cè)襟衫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晨光熹微時結(jié)伴上山，頷首低眉，手指翻飛，嘴里嘰嘰嘎嘎嘀咕著女子間的秘密。腰上系著的竹簍漸漸滿起來，天兒熱起來，額前凝成亮晶晶的汗珠，反手一擦，烏溜溜的眼睛直瞅著你，眼神清亮無邪。這些妹子采茶久了，身心也常年氤氳著茶香，嫩生生的似高山野茶，即使在茫茫人海也格外出挑。偶爾有人帶頭飛出兩句山歌，不拘起興，不一會兒四下里和聲四起，像山間的清泉直瀉而下，真真是龍吟鳳噦，引逗得天上的云雀直從云端盤旋而下。

采下的茶，不管制作紅茶還是綠茶，都要經(jīng)過高溫殺青。老時節(jié)殺青，徑把嫩葉倒入燒得通紅的鍋里，一陣噼啦作響，幾番大鏟翻炒————這對于年輕的茶葉來說，真可以用殘酷來形容。溫度幾何，濕度幾多，全憑自家手勢控制，直至茶葉褪去青澀，萎頓緊縮，生命定格成棕褐色的小團(tuán)。那輕描淡寫的香氣，仿佛能穿透厚墻等一切，絲絲縷縷滲入每一寸肌膚中，讓你清醒又迷醉。

制好的茶葉，往往隨意用竹籮挑著，趕著墟天到街上賣。我家有個能裝十多斤茶水的錫壺，灰黑色的黯淡無光，窄口，大肚，彎嘴，由于浸染多年，里早已呈紅褐色。每天一大早，母親在柴火灶上，前鍋煮粥，后鍋燒水。待水滾開，抓一把茶葉放入壺中，再加入開水，茶葉在開水中翻滾，那水迅速浸染出色。隨后起床的家人，洗漱完畢，必定輕輕啜飲著青綠的茶湯————旁人實(shí)在臆想不到，我們在貧寒的日子里，竟保持著高貴典雅的“喝早茶”的習(xí)慣，日子日日開出艷麗的花兒。

五黃六月間，天剛蒙蒙亮，農(nóng)人們?nèi)齼蓛稍谔镩g揮汗如雨收割插禾，茶水消耗得特別快。早飯時分，半大的妹子，便用竹籃擔(dān)著茶水飯菜，一路顫悠悠風(fēng)吹荷葉似地走到田頭地尾。一聲輕喚，大家便停了手上的活計，走攏到田頭樹蔭。飯菜只是平常，往往也沒湯，只把飯泡在茶水里的“淘茶飯”便極合適。藍(lán)汪汪的天，白云四處溜達(dá)，不知名的鳥兒悠游啁啾，小螞蟻匆忙來去，路過的風(fēng)帶來豐收的消息。吃飽茶飯的農(nóng)人們，像踩進(jìn)泥土里吸取了足夠的養(yǎng)分，又抓緊在田地里彎腰苦作，直到正午時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日頭越毒辣，精神頭兒越足，可一刻也耽誤不得哩!

下午的勞作是上午的翻版與延續(xù)。

只有到了月華中天，苦累了一天的農(nóng)人們搬了竹椅端了茶水拿了蒲扇到曬谷坪來乘涼歇息。漫天燦爛的星光下，青蛙蛐蛐呱呱，孩子們呼嘯追趕，談?wù)務(wù)f說今年的收成村里的新聞，漸漸涼意上來，睡意也上來了，螢火蟲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茶香慢慢合上一雙雙疲倦的眸子，帶它們進(jìn)入清涼的夢中。

小時候，我常常“爛嘴角”————記得當(dāng)時，周圍的人常笑稱是我太愛罵人的緣故，可讓我倍感委屈，長大后才知道這叫口角炎。其實(shí)也容易醫(yī)治：母親打了滾燙的茶水，撒上一把鹽，制成“鹽茶”小心清洗消炎即可。偶爾傷風(fēng)感冒，往往只要連灌兩碗滾茶水，趕緊鉆進(jìn)被窩，逼出一身汗，便渾身輕松。上火了，從河里池塘里撈上兩條鯽魚，放入茶葉，滴上茶油蒸好，絕無腥味，清甜得連舌頭都要吞下。上學(xué)時，揣個茶葉蛋在口袋里，茶葉的清香彌漫在字里行間，嵌入小小的腦瓜格外清晰優(yōu)美。就是泡剩的茶葉，也細(xì)細(xì)地培在蘭花根周圍，那花兒開出來如將歇未歇的翩翩鶴影，隱隱茶意盎然。

這個“茶”字，原本就是“人在草木間”呵!正是這清新的、濃烈的、釅釅的、幽幽的茶香，跟每一個農(nóng)家小院如影隨形，一走就是幾千年!不管是揮汗如雨疲憊不堪的父母，還是滿頭大汗歡蹦亂跳的孩子，只要一踏進(jìn)炊煙裊裊的家門，捧起藍(lán)瓷大碗“咕咚咕咚”暢飲一番，哪怕粗茶淡飯，愜意幸福便如潮水般涌起。

而今，我坐在光影斑駁的陽臺，啜飲著熟悉的茶湯，慢慢咀嚼粗澀的葉梗，人生的酸甜苦辣、鄉(xiāng)間的過往情事一一浮現(xiàn)心頭。“睡起有茶飴有飯，行看流水坐看云。”朝花夕拾，茶水重新滋潤我的生活，富足得妙不可言，就像一滴水重回鏡面的湖，就像一朵花開在不謝的春…………

（戴春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