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家。

天空鉛黑，北風呼呼肆虐，群山蕭瑟，汀江河一路嗚咽向南。遠處有零星的鞭炮聲響起，她恍然記起，今天是元宵，可是在白色恐怖籠罩下，家家關門閉戶，哪有一點年節下該有的喜慶氣氛?

冷風刺骨，衣著單薄的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全身上下交錯縱橫的傷口更像被油燙一樣劇烈疼痛起來。整整受刑三天!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肉是好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每一道傷口都清楚地展示她所受的非人折磨…………任敵人將她年過半百的瘦弱身體割得血流如注，她緊握住拳頭緊咬著牙關，經受住一道又一道酷刑，痛得死去活來都沒哼一聲!

肉體的傷口越多，骨子里的信念就越強!她帶著勝利者歡暢的微笑看敵人越來越絕望地咆哮著：“說!共匪在哪里?游擊隊在哪里?!”

“我是真正的共產黨員!不，什么都不可能從我嘴里得到的!!”她輕蔑地說，聲音嘶啞卻分外堅定。朦朧中，她仿佛又看到自己曾經面對那面鮮紅的黨旗莊嚴宣誓，剎那間又感受到太陽般的溫暖!

最后，束手無策的敵人要押送她到長汀三洲丘坊石子壩行刑。

寒風凜冽，她不愿敵人的臟手碰到自家，忍著劇痛一步一步艱難地往汀江河邊挪。彎彎曲曲的黃泥路邊，田野已經收割完了，裸露著黝黑的泥土，油菜花一片金黃，雪豆子花是夢一樣淺紫色————如果沒有可惡的白匪，這一切多么寧靜而美好啊!

她貪婪地呼吸著無比熟悉的泥腥味兒，遠望見河對岸山下的黃泥房子，那是她溫暖的家呀!這個家雖然一貧如洗，她卻和遍地的野草一樣，啃著地瓜喝著稀飯湯忽悠悠長起來了。后來嫁了丈夫，生了兒子，日子剛有個盼頭。萬沒想到，貧寒的生活、沉重的田租壓得年輕的丈夫一朝早逝，地主卻無情加租，她只好帶著孩子出外討飯，在生活的夾縫中苦苦掙扎。

1929年的春天來得那么遲，卻足夠溫馨動人。毛澤東、朱德率領工農紅軍進入長汀，打土豪，分田地，掀起革命浪潮。三洲設立了“永紅鄉”，被喻為“中國紅色第一鄉”。看著分到手的谷子和土地，看著孩子漸漸紅潤的小臉，她內心的希冀也被春風喚醒，不可遏制滿腔熱情，積極投身革命活動，并很快在戰士中嶄露頭角。

1933年，她擔任了永紅鄉的婦女代表，同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在擴大紅軍運動中，她高昂起低垂的頭，負責動員青年報名參加紅軍，組織婦女為紅軍戰士做慰問鞋，替軍屬耕田，縫斗笠，納草鞋，成為三洲古鎮里一面流動的紅旗。在忙碌的戰斗生活中，她握緊長滿老繭的拳頭，參加了永紅鄉的自衛隊，探敵情，運米糧，救治傷員，用鮮血捍衛這片“紅色小上海”。

1936年1月，她和游擊隊一起在南山、松毛嶺一帶作戰，在激烈戰斗中，隊伍被沖散不幸被捕。她被捕時已經53歲，是大部分農村婦女含飴弄孫的年紀。她卻因常年奔波在炮火連天條件艱苦的前線，面容黧黑，兩鬢斑白，比常人都更“老相”。而今她步履蹣跚，衰弱不堪，生命更像游絲細線!

其實，從參加革命的那一天起，她早已立下為解放事業獻出生命的錚錚誓言。而當這一刻真正來臨之時，她發現自家心里還惦念一起爬山過坎戰斗的戰友，惦念著被她帶上革命道路卻經年未見的兒子，惦念著那間承載她或甜蜜或苦澀記憶的泥房，惦念熟悉的鄉音、親切的鄉親、飽滿的稻穗…………

回家!再回家看看!她不由得加快腳步，走上滔滔汀江上的木板橋，緩緩地，絲絲入扣地，再把家鄉的一草一木深深地印入腦海：永別了，我的家鄉，我的父老鄉親!如果能讓家鄉變得更美，能讓鄉親不再受苦，我就算流盡最后一滴血也心甘情愿啊!

“如果再不講，就要開膛破肚!”敵人架著她來到丘坊石子壩，揮舞著屠刀氣急敗壞地威嚇道。

像稻子終于扎進久違的土壤，她獲得了無窮無盡的力量，盯著丑惡的嘴臉一字一句地說：“要殺要剮由你們，共產黨和紅軍一定會回來，革命烈火是撲不滅的，總有一天，革命的人們要收拾你們這些狗強盜。”

見她意志如鐵，兇殘的敵人竟把她的手腳用鐵釘釘在門板上，又開膛破肚…………鮮紅的血蜂涌而下。痛!無法形容的痛!全身像被鋸子一點一點地割被石磨一點一點地磨，冷汗涌出又陰干。可是她的雙眼已然望向花團錦簇的今天，她的雙腳已然穿越黑暗走到黎明!于是，她嘴角含笑在劇烈的疼痛中倒下，血液與汀江流在一起————從此，汀江在她安息的地方留連徘徊，直至沖刷出一片彎月形河灘，樸實的三洲人取了個很詩意的名字“月亮灣”，也是為了紀念這位平凡得像一滴水卻又偉大得像一片海的三洲女兒。

“戴五嫂!”我輕聲喚她的名字，猶如喚自家親親的長輩。今天，我漫步在月亮灣細碎潔白的沙灘上，隱隱青山下沉睡著她的英魂，日暖風熏，鷺鳥翔集，鱗浪層層，浮光躍金，沿河木棧道散發出迷人的清香，垂釣人悠游自在，搗衣女邊浣衣邊嘎嘎說笑，孩子們尖叫著追逐嬉戲，一派春色無邊。

這是三洲人用展現幸福的特殊方式來告慰戴五嫂的在天之靈，在他們心中，戴五嫂不再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被批準為革命烈士的客家革命婦女的杰出代表”，只是可親可敬的鄰家阿嬸，笑瞇瞇地回家與父老鄉親作伴來了!

汀江奔流，松柏常青，黯淡了刀光劍影，在悠悠月亮灣，我喚醒了一次悲痛的記憶;

靈魂不朽，浩氣長存，銘刻著碧血丹心，在滟滟月亮灣，我進行了一次最虔誠最圣潔的緬懷…………

（戴春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