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9日14時，一聲槍響，擊碎了年僅29歲的陳少珍甜蜜的生活。她的丈夫李興富在緝捕潛逃三年之久的穆陽“蜘蛛幫”流氓團伙時，為保護戰(zhàn)友，被子彈擊中心臟，壯烈犧牲。

送走李興富那天，趕來的當地百姓夾道送行。哀樂與哭聲也沒讓陳少珍晃過神來，她始終不相信，這個大樹一般的男人，還未告別就突然倒下。抱著遺體哭喊的時候，她明明看見了丈夫臉龐也落下的一滴淚。

8歲的李之冰同樣無法理解生離死別的猝不及防。舅舅帶著他，穿過了醫(yī)院窄窄的通道，他看到冰棺旁圍滿了人，媽媽跪在地上，泣不成聲。他推了推冰棺，喊道：“爸爸，別睡了，該起來吃飯了?！?/p>

除了依靠鎮(zhèn)定藥物，陳少珍無法將自己抽離出悲痛，但藥物的有效期只有2小時，剩下的漫長一天里，她覺得自己更像個丟了魂的鬼。

不如隨他去好了!陳少珍在一次情緒失控下，一頭撞向了墻壁。

“啪!”陳少珍被李興富的同事老張攔住了，隨之而來的就是一耳光!“興富已經走了，你再出事，孩子怎么辦!你不能犯糊涂啊!”多年后，陳少珍回憶起那個巴掌，心存感激。

是啊!丈夫走了，但是他是個英雄啊!他的品質還要傳承下去，陳少珍摸著李之冰稚氣的臉龐，心中逐漸充滿力量?！坝⑿鄣膬鹤樱荒艹蔀楣沸?”媽媽的這句話，深深嵌入了李之冰心中。

(一)

1998年5月27日，陳少珍調入福安市公安局，從事后勤保障工作。工作之余，她將所有的愛與希望，都傾注在李之冰身上。

李之冰的成長歲月里，“夜晚”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沒有人知道，一向生得比同齡人高大的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內心最懼怕夜晚。自從母親去了公安局上班，總是加班到很晚。他做好作業(yè)，搬張小板凳，坐在家門口等待母親回來。在這漫長的等待中，他還“擅長”自己嚇自己，萬一母親在路上出了啥事怎么辦?失去父親后，這種恐懼感，在黑夜總是猛竄上心頭。

夜晚也是陳少珍感到懼怕的。那時候時常值夜班，她帶著無人照顧的李之冰，在值班室熬過漫長的夜。整座辦公樓空無一人，一次一條蛇爬入值班室，嚇得母子倆哇哇大叫。

夜晚對陳少珍來說，還意味著愧疚感。每每加班回家，老遠處就能看到兒子的身影，在門口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格外瘦小。偏偏兒子也是個倔脾氣，即使冬天里寒風凜冽，他也雷打不動坐門口等自己下班。想來多年里忙著工作和生活瑣事，少有時間為李之冰做過一桌豐盛的飯菜。倒是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學會給下班的自己煮面了，每次還不忘臥一顆雞蛋?；貞浧饋恚腋Ｓ中乃岚?

母愛真是種特殊的情感，即使傾盡所有，仍覺心中有愧。

李之冰10歲時，半夜發(fā)高燒。臉蛋滾燙，干涸的小嘴迷迷糊糊嗚咽著。她下了夜班回來，顧不上擦把臉，又趕忙牽著自行車送孩子去醫(yī)院。冬日夜晚的小路，路燈失修，寒風凜冽。孩子無法坐穩(wěn)在后座，她一手扶著車把手，一手扶著孩子，此刻，她恨自己步伐的踉蹌。

李之冰備戰(zhàn)高考的時候，挑燈夜讀。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其他母親一般，可以為孩子研究營養(yǎng)食譜，可以在他讀書疲憊時，端上一碗宵夜。那時，深刻的無力感，又包裹住她，她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個盡責的母親。

(二)

時光漫漫，沖淡了陳少珍眼中的悲傷。生活的重擔，將原來的柔柔弱弱的珍妹子，磨礪成了大家口中堅強爽朗的珍姐。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些只能一個人獨自去面對的時刻，她的被窩里，藏下多少偷偷流下的淚水。

生活給予陳少珍最大的欣慰，就是兒子李之冰。

在李之冰的記憶中，媽媽帶他去過不少城市，唯獨沒去北京。“等你考上公安大學，我們再去北京。”2007年，李之冰終于考上中國人民公安大學，陳少珍小心地撫摸著錄取通知書，笑顏逐漸舒展。

“兒子!我送你去北京讀書?！?/p>

那是令李之冰難忘的一年，因為在陳少珍送他上京讀書的那7天里，他看到了母親的另外一面。她身后那根緊繃的弦，似乎放松了下來，原本如蒲草般堅韌的形象，也展現(xiàn)出了柔軟、輕盈的一面。他們一起去了天安門、故宮，母親還一改節(jié)儉的消費習慣，給他買了一整套球衣和球鞋。

2011年，李之冰繼承父親的遺志，考入福建省公安廳機場公安局，也成為了一名人民警察。

工作以后，李之冰更能體會母親這些年來既當爹又當媽的艱辛。小時候，每當夜深，他總搬張小板凳坐門口等媽媽回家，纏著媽媽講故事，要求媽媽給自己做好吃的?，F(xiàn)在加班后回家，才知道，原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哪還有精力說故事，奉獻廚藝?小時候，和同學打架，媽媽出面賠禮道歉。貪玩逃課，被媽媽一頓胖揍后，時常能聽到媽媽夜晚輕聲啜泣。長大了，才徹底明白，媽媽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顆替他遮風擋雨的心。媽媽瘦弱的身軀上，長著一雙巨大厚實的翅膀，為他包裹出溫暖的成長環(huán)境。

要成為像爸爸一樣的男子漢!參加工作5年后，李之冰做了個重要的決定?！皨專掖蛩阒鲃訝幦●v村，走一走爸爸走過的路?！?/p>

2016年，27歲的李之冰，通過福建省委組織部選拔，被派往將樂縣溪南村任溪南村黨支部第一書記，成為最年輕的駐村干部。

剛駐村不久，不懷好意的猜測聲就傳入了李之冰耳中，“這么年輕的干部，能成什么事?”“哎!這是省城下來我們這鍍金的?！崩钪o母親打去電話，心中的委屈一股腦傾吐出來。

陳少珍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只說了簡單一句：“你爸爸是英雄，你不能當狗熊?！?/p>

掛了電話，回憶撲面而來。記憶中，母親激勵自己的言語不多，她只是反復強調這句話。而在人生的每個階段，母親的這句話，都帶給他新的領悟和啟發(fā)。

陳少珍聽到兒子的委屈和倔強，何嘗不心疼擔憂呢。看著遠方發(fā)來的照片，原本有些書生氣的兒子，在駐村扶貧工作中黑了瘦了，卻干練了。他不再羞于表達，而是能坐在田間地頭與老農閑話家常了。他還承擔起泥瓦匠的工作，為當地貧困家庭修繕房屋。孩子也成長成了大樹，像他的爸爸一樣，通過公安事業(yè)，傳遞著自己的光和熱。

原本，省公安廳英烈基金會理事黃東民擔心李之冰適應不了鄉(xiāng)村艱苦的環(huán)境，專門抽空去了將樂縣。令他沒想到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甚至是村里的老干部，都對這位年輕的書記特別服氣?！吧僬浒。愕膬鹤記]有辜負你的教導啊!”黃東民見到陳少珍，由衷地為她高興。

黃東民的話語，讓陳少珍陷入漫長的回憶，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想起丈夫生前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想起婆婆曾經拉著她的手說“你是我們李家的好媳婦，我們有愧于你啊”，又想起有人曾說的風涼話：“可別到時候老子英雄兒狗熊!”這些話語，在腦海里交錯相織，像密匝的線，在回憶里下起了雨。

這些年，既當爹又當媽的焦灼感，工作家庭兩頭跑的忙碌，讓她不敢認為自己是個盡心盡責的好母親。但李之冰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像他的父親一樣，成長為了一位有擔當的男兒郎，一位人民的好警察。這令她覺得心中坦然，總算沒有愧對丈夫與自己當初的堅強。

(三)

然而，命運并不憐惜這位堅強的女人。2013年，連續(xù)整夜的咳嗽令陳少珍幾乎無法喘氣。去醫(yī)院檢查后，她被確診為肺癌。多次手術的折磨，病痛帶來的痛苦，幾乎消磨掉了她對生的渴望。

這一次，她仿佛被命運再一次推入深淵，黑暗幽曲的日子里，她反反復復失眠，找來了相關書籍，不斷自我評估心理抗壓能力。嗯!這不過是人生的再一次巨浪，自己一定也能堅強面對!陳少珍為自己不斷鼓勁。

手術成功取出了7顆腫瘤，但是創(chuàng)傷面大，體內還有幾顆未取出。陳少珍看完病理報告，癌癥帶來的生理疼痛，不足以擊倒她，但信心的崩塌足以擊潰所有的堅強。她心中僅存的一絲僥幸心理如大廈傾倒，涼意覆滿全身。

這一次，她開始抗拒“堅強”這個詞，在病痛面前，她的惶恐無處遁形。這一刻，她看到了自己在命運面前，渺小如螻蟻。

她拉住在病床邊忙碌的李之冰，說道：“媽媽不想治療了，我走了，你也能輕松點。”李之冰哭著握住她的手，“媽，苦日子你都過來了，現(xiàn)在好日子剛開始，你要康復，要享福啊。你還要看我結婚生子呢!”

正值6月初夏，透過病房的窗外，草木葳蕤，生機勃勃，陳少珍卻更覺悲涼，信念沒有了根，大概就是這個滋味。

病房的門被推開，黃東民和省公安廳英烈基金會的黃姐的到來，攪動了冰冷的空氣?，F(xiàn)在回想起來，陳少珍已記不清那個下午他們說的話，卻記得正是他們所帶來的溫暖和關心，在那場談話中，悄悄浸潤了自己被抽空的軀體。傍晚的道別，黃東民在臨走前，回頭給陳少珍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加油!加油!加油的手勢像團火，一下燒光了陳少珍心中的陰霾。

此刻，堅強再次從心中拔地而起，在被病痛摧殘得幾乎狼藉的身軀里，迎風飄揚。

肺部腫瘤切除手術進行多次，她成了醫(yī)院的“?？汀?，如今雖然身體里安裝著各種儀器，卻康復得很好。

2015年，陳少珍做完肺栓塞手術，醫(yī)生見到她直夸，你放心，你連肺栓塞都扛得過來，沒啥能難倒你。

曾經，陳少珍想向老天要個答案，她自問這一生，始終秉持著父親給她的教誨，要做一個真誠的善良人，可為何生活要給她如此多的磨難?醫(yī)生的話，忽然給了她追尋已久的答案，其實自己是幸運的啊!

(四)

來自寧德的陳巧珍也是幸運的，在醫(yī)院，她遇到了陳少珍。

陳巧珍的女兒曉霞，一直對陳少珍心存感激。從寧德一路顛簸到福州看病的娘倆，在醫(yī)院等候區(qū)遇見了陳少珍。閑聊之余，曉霞說起了媽媽的病情，總覺得蹊蹺，醫(yī)生說媽媽的身體無大礙，做了檢查也吃了藥，但劇烈咳嗽的癥狀不見好轉。

陳少珍聽著，隱約覺得不太對勁，拿來病理報告一看，懷疑也是癌癥。由于自己并非專業(yè)醫(yī)生，陳少珍特意請自己曾經的主治醫(yī)生鄭斌幫忙看看。

果然，陳少珍的推斷是對的。

陳巧珍手術后，陳少珍去復診時，專門拐去她的病房，分享手術后的保養(yǎng)經驗。

“珍姐，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后怕，要是沒有遇見你，我媽媽的病情就要被耽誤了!后果我想都不敢想啊!”

“珍姐，我們倆從寧德過來，舉目無親的，你這又幫我們介紹醫(yī)生，又幫我們找護工，忙前忙后的，我該怎么感激你才好啊!”

每每見到陳少珍，曉霞總有說不盡的感激和感動。

眼見陳巧珍康復得越來越好，陳少珍心中也被感動充盈著，她感動于一對母女幸運地避開了死神的鐮刀，感動于自己可以有機會為他人也貢獻一份愛意。

生命能量的流動，對陳少珍來說，是一件美妙的事。她每天打開慈善捐款軟件，為需要的人捐一份愛心，錢款不多，10元以內。病友、鄰居也總愛找她談心評理，她有時是知心的大姐，有時又是公正的裁判。

這份充盈的力量，鼓舞著她不斷地散發(fā)出光和熱，溫暖他人，也照亮自己。

終于康復，陳少珍回家第一件事，直奔陽臺。

她精心種植的茉莉花，散發(fā)著清洌的香氣，小番茄也冒出了嫩綠的果實，但是她心愛的多肉，卻黑呼呼地蔫成了一團。她嗔怪道：“兒子，你沒照顧好我的花呀!”

李之冰從廚房探出頭來，笑著回應：“媽，我又不懂種花，這往后，您有的是時間慢慢侍候它們?！?/p>

不多一會兒，李之冰做好的飯菜，已經擺滿一桌。這個原本只會煮泡面的小伙子，從手機上學了不少菜譜，已經被媳婦稱為家里的“米其林大廚”了。抱著小孫女，陳少珍又紅了眼，作為烈士遺孀，這些年，堅強成了她的鎧甲，但她的心底仍然柔軟，充盈著感恩。感恩命運雖然殘酷，卻也溫情。陳少珍習慣性地望向客廳里擺放的李興富的照片，心里念叨著：興富啊，這些年，兒子越來越像你。而我，也活成了你。

李之冰看著微風吹過陽臺上的茉莉，帶來滿室馨香，這小小的潔白花朵兒，搖曳出的風姿，既颯爽又溫馨，像極了他的母親。

□周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