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多少次夢回老屋了，夢境恍惚，唯有老屋清晰，土墻灰瓦，青山環抱，立在村莊最高處。我仿佛遠遠望見了老屋的炊煙，聞到了粗茶淡飯的香味，仿佛又聽見了奶奶喚我回家的聲音。

每次，夢醒后，輾轉難眠，唏噓不已。算起來，老屋被拆，不見老屋，不覺已是八載。

八年前，故鄉整村搬遷到了新址，舊村復墾，要推倒我的老屋，家庭成員中我第一個不同意。沒想過了一個月，父親說，全村大多簽了字，我們不拆，日久天長，總要倒塌，遲倒不如早拆。聽完父親的話，我寢食難安，仔細想來，父親的話又不無道理，幾次想勸父親放棄簽字，卻欲言又止，只好作罷。再說，往大處想，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生也沒有永遠固守的土地。留住老屋，只不過要留住一個念想，只要老屋在，我永遠都不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三個月后，父親說，鉤機已開進村莊，過幾天村里就要統一拆除老房子了。聞此消息，我趕忙找了輛車，奔老屋而去。

站在老屋前，老屋像個衣衫不整的滄桑老人，默默地守候著自己的風燭殘年。門前的石砌路長滿了齊腰的蘆葦，蘆花在勁風中搖曳，村莊沒有了熟悉的雞鳴犬吠之聲。打量著老屋，打量著房前屋后，似乎回到了在老屋生活的點點滴滴，記憶的閥門打開了，色彩斑斕的老屋故事，翻江倒海般在我腦海里亂沖亂撞。我最早的記憶，是當村莊禮堂里咿咿呀呀的木偶戲唱完后，在月光下，我緊緊攥著奶奶溫熱的手，走過老屋前那條長長的石砌臺階路。

打開老屋的木門，老屋已空空蕩蕩，實用的家具都搬到了縣城新家，窗臺上落滿了厚厚一層塵土，廳堂上的中堂畫《松鶴延年圖》依舊醒目，兩旁的對聯“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字跡可辨。這幅中堂畫是奶奶81大壽時懸掛的，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僅過兩年，奶奶就撒手歸塵，長眠大山。

推開我睡的那扇臥室門，在墻柜上，竟然找到了童年玩過的鏈條手槍，撞針撞擊火柴頭的“啪啪”之聲猶在耳際。角落里的木箱還在，它陪伴我度過了小學至初中的求學生涯。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就寄宿在校，住校那幾年，咸菜、大米、衣服、零花錢等等，都往木箱里塞，然后掛上一把小鎖，守護著我求學期間的所有家當。求學那些年，雖是清貧寒素之家，但每次離家上學時，手心里必定握著留有父親體溫的零花錢。借也好，賣雞賣蛋也好，父親卻從沒有讓我空手而去。打開木箱，堆放的是一些舊書，想起嚴冬時節，冷雨敲窗的日子，坐在老屋的灶頭前，一邊添著木柴，一邊翻看著少頭無尾的舊書，溫暖而搖曳的柴火，照亮了灶臺，也熨紅了我的臉頰，那份愜意，那份快樂，著實像沙漠里掘出了一股清泉。

老屋是溫暖的，我從小學到初中，學校離家六里，寄宿在校，期盼回家，不論盛夏與嚴冬，也不管沿途凄風與冷雨，只要周末，我就往家里跑。我在老屋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少年，而過幾天，裝滿童年的老屋就要拆了，我心里隱隱作痛，幾乎掉淚，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機，對著老屋一陣狂拍，恨不得把老屋的每個角落裝進手機。

拍完老屋，我把手機對準老屋旁邊的兩間豬舍。曾經，多少次炊煙裊裊時，我站在豬舍旁，一邊給豬仔添食，一邊默默祈盼小豬快快長膘出欄。在那個饑饉的年代，這兩間豬舍里圈養的一欄又一欄的大白豬，是我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從小學到大學，我的學費基本上是父親用豬換來的。如今，當年豬仔嗷嗷爭食之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這兩間豬舍依舊如故，靜靜地在初秋的陽光下打盹。

遺憾的是，我這部裝滿老屋的人生第一部智能手機，前些年突然無法開機。我幾乎跑遍了縣城的手機維修店，都無法修好。我捶胸頓足，傷心不已，把它放在抽屜一隅，不忍丟棄。好幾次，我家門前響起“收舊手機”的聲音，妻說，把無用的舊手機收了吧，我沒同意，說，手機里還有我的老屋，或許有一天還能開機呢。

每年春分時節，回故鄉祭祖，總會經過老屋舊址。每次靠近，我都要呆站一會，看著雜草叢生的老屋舊址，忍不住兩眼發酸，仰天長嘆。

離開老屋后這些年，我為求簞食瓢飲而蝸居縣城。每年春節回新村，村里的大娘大嬸囑咐我，要常回新村來。我知道，我不可能常回來了，老屋拆了，新村沒有新家。只能回村，不能進家，回去，干什么呢?

好在，流淌著生命血液的老屋常入夢來，喚我回家。老屋土墻灰瓦，青山環抱，永遠鐫刻在我記憶深處，是永遠不會垮掉的。

(賴大舜 作者單位：上杭縣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