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不問進退守大節(jié)

明嘉靖三年(1524年)，京都發(fā)生了震驚全國的“左順門”事件。楊慎等230名大臣跪在左順門外哭諫，要求年輕皇帝遵從祖訓(xùn)。嘉靖皇帝大怒，出動大批錦衣衛(wèi)，將他們拖離現(xiàn)場，其中142人被逮捕下獄。皇帝下令，四品以上罰俸，五品以下押至午門外，每人廷杖一百懲處，17位大臣當場殞命。

這就是明史上著名的“大禮儀”之爭。在改換父母，追尊皇考這件事上，嘉靖皇帝尤顯倔強，絲毫不肯讓步，最終釀成血案。之后，有司又對在京官員的站隊進行了清查。

時任吏部郎中的李默因為感情偏向“禮派”，而且不愿改變自己的觀點，被朝廷找了一條理由貶到寧國府任同知，后改任通判。從云端中跌落的李默并不因此而自怨自艾，他利用到基層任職的機會，親近民間，任勞任怨，勤勤懇懇為老百姓辦實事。不久，太守去職，新官遲遲未到任。作為通判的李默主動承擔起州里的各項事務(wù)，修路架橋，興修水利，博得官民的一致好評。幾年后，李默因政績突出重新回到吏部。

李默，字時言，號古沖，公元1499年出生在建安高陽鄉(xiāng)(今屬順昌縣)，是“延平四賢”之一的理學家李侗的裔孫，其家學淵源，自小飽讀詩書，志向遠大。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22歲的李默考中進士，并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是中樞官員的人才庫。從這里，李默開始了他長達38年卻不平坦的官宦生涯。

嘉靖元年(1522年)，李默任戶部主事，負責考核戶部及所屬官員的品行和政績。李默的才華和干練，讓他很快在同僚中脫穎而出，不久即升任兵部員外郎。這時候，北方重鎮(zhèn)大同軍營由于管理不善發(fā)生了士兵鬧事，加之兵部侍郎胡瓚處置不當，引起嘩變。兵部緊急調(diào)派李默前往。李默顯示了他老成持重的辦事風格，他深入軍營，耐心聽取士兵的傾訴，并協(xié)調(diào)各方妥善解決，平息了，將要發(fā)生的兵變。回京后，李默以功升遷吏部郎中。任中，李默積極條陳地方事宜，提出許多有益建議。他對山川地理很有興趣，多方搜集資料，編有《大明輿地圖》。他在地圖中詳解地方物產(chǎn)、形勢要害、屯兵位置。就在這張地圖中，標明了釣魚島屬于中國。嘉靖皇帝看到地圖，予以嘉勉，并指示作為重要文獻交內(nèi)閣保存?zhèn)溆谩?/p>

嘉靖一朝，邊患日益嚴重。北方有虎視眈眈的蒙古草原部落，時而進犯;南方有日趨猖獗的倭寇海盜，不斷滋事。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秋，蒙古韃靼部首領(lǐng)俺答汗出兵侵犯，兵鋒越過長城，一度進逼京都。由于當時大量軍隊都被派往邊境駐防，京城內(nèi)統(tǒng)共就只有四五萬軍人，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殘者。嘉靖無奈，下令文武大臣，每13人負責守衛(wèi)一個城門。時任吏部侍郎的李默奉命率五千士兵守衛(wèi)正陽門。強敵當前而又缺兵少將，該如何應(yīng)對呢?李默審時度勢，將周邊街坊里年輕力壯的百姓組織起來，叫做“蒼頭軍”，發(fā)給武器，讓他們和軍隊一起守城。正陽門城樓上軍容雄壯、旌旗飄揚，蒙古軍望而卻步。李默沉穩(wěn)的應(yīng)對能力得到嘉靖皇帝的賞識。

第二年，吏部尚書夏邦謨退休，李默接任尚書職務(wù)。這打破了有明一朝四十多年來，未有侍郎直接升任尚書的循例。吏部尚書掌管一朝大臣的升遷任用，位高權(quán)重，但也時時將自己置于風口浪尖上。李默堅持任人唯賢、唯德是舉的原則，推行“進賢拔滯，澄清吏治”的舉措，給黑幕重重的朝政吹進一縷清風。

嘉靖皇帝平時不上朝直接處理政事，而是終日沉浸在道家的修玄齋醮之中。朝政由幾位內(nèi)閣大學士主持。此時，嚴嵩出任內(nèi)閣大學士，嚴嵩很看重人際關(guān)系，他是江西人，江西籍的官員便和他走得很近，并得到實惠。朝中一些官員也都想方設(shè)法投靠他，漸漸結(jié)成同聲連氣的一黨。而李默尤其厭惡在官場上結(jié)黨營私，想通過主持吏部之機革除弊端。但李默的做法，很快就遭到朝中嚴嵩一黨的激烈反對。這年秋天，遼東巡撫出缺。李默拒絕了嚴黨推薦的人選，他經(jīng)過考察，主張由布政使張臬繼任。由于張臬一向不與嚴黨同流合污，嚴嵩極為惱火，指使人誣奏李默“不堪”吏部任。嘉靖皇帝聽信讒言，將李默削職為民，改由嚴黨中的萬鏜出任尚書。但一年后，萬鏜即犯事被免。嘉靖皇帝又想起一身清白、做事公正的李默，御批復(fù)用李默為吏部尚書。而且為了安撫李默，嘉靖特地在御書上褒以“忠好”的評價，命“入直西內(nèi)，賜直廬，許苑中乘馬”，給予許多優(yōu)待。不久，“尋進太子少保。未幾，復(fù)命兼翰林學士。”皇帝如此重視李默，加深了嚴嵩一黨對李默的嫉恨和迫害。這時，不少同僚都勸李默要明哲保身，見好就收，不要和位高權(quán)重的嚴嵩直接對抗。李默卻這樣回答：“吾備位公卿，年幾六十尚復(fù)何求?”他已將自己的個人得失置之度外。他不僅自己堅決抵制嚴嵩及其一伙人結(jié)黨營私，而且告誡部屬不可與他們?yōu)槲椤?/p>

嚴嵩一幫人視李默為絆腳石，于是李默與嚴黨之間的斗爭也愈加熾烈。先是給事中梁夢龍以“廢法行私”的罪名彈劾李默，李默上章自辨，并表明自己堅持原則的立場。嘉靖皇帝以“安心供職，以副簡任”來安撫他。李默的地位沒有動搖。

但風暴還是來了，而且還是無法躲過的特大風暴。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李默主持的吏部會同周延主持的都察院考察全國各地百官。這次外出考察，李默秉公辦事，“戒門下，謝賓客，同直大臣亦不得燕見”，對不稱職的官員，依情處理，或降職調(diào)用，或致仕閑住。不少嚴黨人物受到處置。這時，李默與嚴嵩的心腹趙文華的矛盾也達到了白熱化。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倭寇大舉進犯江浙。在嚴嵩的舉薦下，皇帝派工部侍郎趙文華到浙江視師。趙文華本無軍事才能，到浙江只是一味欺凌官員，搜刮財物。總督張經(jīng)對趙文華極為鄙視，由此種下禍根。趙文華下令張經(jīng)進兵，張經(jīng)不理會。趙文華以張經(jīng)不聽軍令，上疏彈劾他。不久，張經(jīng)在王江涇大敗倭寇。趙文華卻謊報軍情，誣告張經(jīng)因為自己是福建人，不愿與倭人結(jié)仇，以致“養(yǎng)寇失機”。嘉靖大怒，下詔將打了勝仗的張經(jīng)逮捕，旋即殺害。

當時，朝中大臣對趙文華的“恣睢暴戾”雖然不滿，但多因嚴嵩的關(guān)系，不敢與他公開對抗。唯獨李默“以盛氣折之”。作為張經(jīng)的同鄉(xiāng)好友，李默對張經(jīng)的屈死十分同情，對趙文華的所作所為，更是視之如仇。

張經(jīng)死了。但繼任張經(jīng)為總督的周、楊宜皆庸碌之人，致使江浙前線防不勝防，屢戰(zhàn)屢敗。于是，東南倭患問題成了嚴嵩和李默對抗的焦點。用何人為督撫，以何人為主將，雙方嚴重對立。

趙文華下手了。他這次上疏彈劾李默，罪名有二：一是誹謗皇帝。李默曾主持部試入選，試題中有“漢武、唐憲成以英睿興盛業(yè)，晚節(jié)乃為任用匪人所敗”等語，趙文華認為，這是在有意譏謗當今皇帝，罪莫大焉。二是干擾江浙督撫用人，致使所用非人，東南涂炭，倭寇猖獗，將倭寇未滅的罪責完全推到李默身上。

嘉靖皇帝覽疏大怒。剛愎自用的嘉靖皇帝，決容不得大臣有半點異議。譏謗之人，豈能放過。而東南倭患一向是嘉靖的心病。吏部選人用人，李默自然責任難脫。嘉靖當即下令將李默下獄，并判處斬刑。但未及行刑，李默已病死獄中。

八年后，生性多疑且剛愎自用的嘉靖皇帝去世，隆慶皇帝繼位。南京給事中岑用賓等人上疏為李默伸冤。經(jīng)過復(fù)查，李默冤案得以平反昭雪，“復(fù)默官，予祭葬”。萬歷二年(1574年)，追贈李默為太子少保。

《明史》這樣評價李默：“博雅有才辨，以氣自豪…………有所恃，不附嵩。凡有詮除，與爭可否。氣甚壯。”氣甚壯，恰是李默剛正不阿形象的最好寫照。透過這寥寥的文字，我們依稀可以看到一位從閩地大山里走出的書生，站立在四百多年前的國家殿堂之上，昂起脖頸，挺著脊梁，身影孤獨而堅強。

(黃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