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夏天

夏天是兒童的世界。小時候，我常同小伙伴們瞞著大人，偷偷跑到河里去游泳，只是我們把游泳叫作洗澡。而大人是不允許小孩子下河洗澡的，因為山里的天氣反復無常，一會兒艷陽高照，晴空萬里，一會兒又烏云密布，電閃雷鳴。一場暴雨過后，河水就會暴漲，清水變成渾水，這時下河洗澡難免會有危險。那時也確實發生過有人下河洗澡而被沖走的事。然而，無論大人怎么叮囑，或者洗澡被發現后遭到打罵，但小孩子們還是不管不顧，只要逮著機會，就會下河洗澡玩水。

故鄉沿渡河那條不長的河流，發端于神農架。河水清澈，鵝卵石清晰可數，一群群魚兒一會兒逆流而上，一會兒又順流而下，還時常可見野鴨子掠過水面，激起層層波紋。

進入三伏天，天氣悶熱難耐，只要脫掉衣褲，光溜溜地跳入水中，頓時暑氣全消，別提有多愜意。小孩子們總是頑皮的，在河岸上打不完的“陸戰”，頃刻間又在河里面打起了“水仗”。你摁住我的頭，我拖住你的腿，打得是難解難分。偶爾有誰被水嗆哭的，下次準會找機會報復一把，直到扯平為止。

夏天在河里洗澡，也不全是圖快活，有時也會有一些斬獲，或抓幾條小魚，或撿拾一捆柴禾。河邊長大的孩子，抓魚拾柴都是行家里手。看到魚兒鉆進石頭縫里，就舉起一塊石頭猛砸下去，準有魚兒被震暈。一場暴雨過后，河里面的水變渾濁了，嗆得魚兒暈頭轉向，四處亂竄，這時用小網子也能網到沙泥鰍、黃甲魚…………抓完魚后，還不忘沿著河邊撿拾一把柴禾，回家后用柴禾煮魚湯，享受勞動的成果。

那時候，河上沒有橋，只能靠一條小小的豆莢船系在一根鐵索上，在河面上來回穿梭，給人們提供渡河之便。晚上，勞頓了一天的小船停靠在岸邊，頗有點“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蘊。這時，我會輕獨自來到船上，躺在還留有余熱的船艙里，數著天上的星星，幻想著天上那顆星星是我。數累了，就微微閉上眼睛，聽著岸邊石頭縫里傳出來的蟲鳴聲。

起風了，將岸邊蘆葦的花絮吹過來，落在我的身上，癢酥酥的。還有那隨風飄來的陣陣野花香氣，令人陶醉其中。夜深了，心靜了，踏著螢火蟲搭起的光帶，我才躡手躡腳地回家，以“在學校上晚自習”的借口，搪塞著大人的查問。躺在床上，還在腦海里復盤剛才那些有趣的畫面。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世界，大人有大人的生活。夏日里，大人們都起得很早，天剛麻麻亮就下地干活了，為的是避開太陽的炙烤。那時地里面種有苞谷(玉米)、紅苕(地瓜)，還在房前屋后栽種了瓜果。大人們一早便在地里除草、施肥、噴灑農藥，忙得不亦樂乎。回家后，帶著新采摘的瓜果青翠欲滴，簡單處理后，就成為早餐桌上的美味。吃過早飯后，大人、小孩子們又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記得有些年份鬧旱災，本來就貧瘠的山地，更是養不起自己的孩子。地里面的莊稼都被曬得莖葉枯黃，誰見了都嘆氣：眼看這糧食沒有了收成，今后這日子怎么過呀!

這時候，區政府作出決定：組織人力抗旱。高音喇叭一喊，機關干部、工廠工人、學校師生等都動員起來，就近幫助農民抗旱。人們拿著水桶、臉盆，一溜排成長龍，從河邊到田頭，一桶桶、一盆盆的水在人們手中不停地傳遞著，為久旱的莊稼解渴。

機械廠的工人師傅還連夜趕制出來兩臺抽水車，活像兩條巨龍。龍頭置于河水中，木頁恰似龍鱗，隨著幾個青壯年漢子有節奏地拉動龍尾的長繩，帶動葉片的轉動，水就被攪動上來，流入干涸的田間。宋代范成大在《夏日田園雜興》詩中所說“下田戽水出江流，高壟翻江逆上溝”，大概就是這個情景。多少年后，每每想起當年政府的號召力、群眾的創造力，想起我也曾是抗旱大軍的一員，心情還是那么激動，就像是發生在昨天的事一樣。

故鄉那時還沒有用上電，沒有電燈，更沒有電風扇。酷熱難耐時，一人一把大蒲扇，搖啊搖，搖出縷縷清風。有人怕扇子丟失，還在上面題個字：某某專用。還有的寫上一句順口溜：“六月三伏熱，扇子借不得，雖說是朋友，有熱我也熱。”其實只是打趣而已，朋友真的到了家里，扇子還是肯借的，甚至自己搖扇，讓朋友享受清涼。

為了晚上睡個涼爽覺、囫圇覺，大人會吩咐孩子們，傍晚時將竹床、竹席搬到河壩上。有的小伙伴為了搶占一個好位置，不等太陽下山早早就把家伙什搬出來，擦洗干凈，等辛勤勞作一天的大人回家吃完飯來此乘涼。這時候，太陽早已落山，涼風吹散了白天的暑氣，人們一邊乘涼一邊聊天。父母還會給我們講故事，無非是“牛郎織女”“岳母刺字”那些從上一輩聽來的故事。

我曾天真地問過母親，什么叫涼?她說：“涼有個姐姐叫熱，讓人汗流浹背，有個哥哥叫冷，讓人寒冷難耐。涼是小妹妹，雖然年齡小，但最懂事，不熱不冷，讓人感覺很舒服。這不，陣陣清風就是那個懂事的孩子。”母親的比喻，讓我感覺到乘涼的快意。

河壩上確實比家里涼爽多了，我一邊納涼一邊聽父母講故事，還不時望著漫天的星星和皎潔的月亮，偶爾還看見有流星從天際劃過。這時，清風變成了搖籃曲，流水聲變成了催眠吟，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多少年后，想起兒時故鄉的夏天，想起河壩上乘涼的往事，心頭似有清風掠過，還有門前那條清澈的小河叮咚作響，流向遠方…………

（向賢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