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記憶

小時候，我最怕放暑假。一到暑假，就有干不完的農活，更要命的是，得頭頂灼灼烈日干活。

初中時，我做得最多的是耘田。當時，我家很窮，沒有耘田的長鐵耙，我們一家四人只能排成一排，彎腰九十度用雙手在稻田里不停地耙，一是消滅雜草，二是把肥料耙均勻，利于水稻吸收。半天堅持下來，不僅汗流浹背、腰酸背痛，而且肚皮和胸口全被直挺挺的稻尖劃破，汗水流過處，隱隱作痛。流汗多的時候，衣服上還會留下成堆斑白僵硬的鹽漬。中午吃完飯，我和姐姐會躲到房間午睡一會兒。父親對此非常反感，經常不耐煩地大聲訓斥我們：“你們又不是吃薪水的，還要午睡，快起床走啦!”于是，我們既有點害怕又有點不情愿地起床，頂著烈日繼續去耘田，直到日落西山才拖著滿身泥濘和疲憊的步子回家。這種日子經常要持續半個月左右。勞作之余，我十分羨慕父親嘴里“吃薪水”的人，經常想，什么時候能夠考上大學中專吃上薪水就不要受這種折磨了。

雖然這些日子是艱苦難熬的，但是，也夾雜著不少快樂，就像沉悶的進行曲間或跳躍著歡快的音符。耘田時，我們經常在肥田里摸到粗長的黃鱔、肥大的泥鰍、軟殼的田螺，有時還有土蚌、稻魚、田蝦之類的美味，摸到就丟進屁股后面背著的小篾簍中，隨著小篾簍的不斷滿起來，我們的幸福感、獲得感也不斷高漲。一天忙到收工，這些野貨少則一二斤，多則三五斤。晚上，母親會把野貨分類加工成各色美味佳肴。田螺調些紫蘇、紅酒清燉食用，小魚小蝦煎煮。黃鱔、泥鰍大部分是做湯，放一些酒糟，煮到八成熟就出鍋，然后把湯汁留住備用。泥鰍、黃鱔撈出，剔除腸子，放在大鐵鍋中搗碎，加入蔥姜蒜芹菜爆炒，然后倒入泥鰍、黃鱔湯煮沸，最后加入適量的米湯、線面、辣椒，一鍋香味四溢、熱氣騰騰的泥鰍黃鱔湯就出鍋了，白米飯就著微辣可口的泥鰍黃鱔湯，一餐吃三大碗米飯還不覺得飽。有時，還可以向父親討要幾杯老紅酒享受一下，別有一番情趣。如果摸到的泥鰍、黃鱔很多，心靈手巧的母親就把這些野貨煮到六成熟，撈出來一條一條擺放在鐵鍋中慢慢煎，黃鱔一煎就卷曲，煎干后就像一大盤黑褐色的蚊香，泥鰍還是扁扁的干條狀，滿屋子彌漫著泥鰍、黃鱔的腥香和煙火味。煎泥鰍、黃鱔很費時，經常要忙到晚上九點十點，第二天，這些干貨放點酸菜料酒一炒，味道美到無以言表，是農家最好的下酒配飯菜。有時候，母親還會將煮至半熟的黃鱔、泥鰍裹上地瓜粉錘成差不多巴掌大塊的黃鱔餅、泥鰍餅，這是政和周寧等閩東北高山區農村的特有做法，最費事，也最好吃。現在，農村已經很難吃到這些特色菜了。

父親在茶園里套種很多西瓜，高山區的西瓜生長期長，陽光照射充分，瓜特別甜。我們經常趁父親不注意時偷偷溜到自家的瓜地，用手指逐個彈一彈翠綠的瓜皮，發現個大且發聲鈍悶傳出打鼓一樣聲音的，就摘下來解渴。我們躲到茶園邊角，一拳錘破西瓜，大快朵頤啃起來，吃完了把瓜皮埋進土里，父親渾然不知。西瓜沒有成熟時，我們就偷吃地瓜。紅心地瓜味道特別甜，水分也多，非常解渴。有時，父親盯得緊，實在沒東西可偷，我們只好結伴到山溝的一處泉眼牛飲一番冰冰的山泉水過過癮。

我高考落榜后，在家窩了一段時間，后來，被政府聘為文書，總算吃上薪水了。從此，我夏天不必再除草耘田，也不必挑肥挑糞，總算躲避了炎炎夏日，躲避了父親的嚴厲呵斥，也享受到了心安理得午睡的待遇。

但是，由于薪水低，用不上電風扇，酷暑時節還是有點難熬，中午吃飯時經常大汗淋漓，上半夜還會悶熱纏身。這樣過了幾年，機緣巧遇，我轉為正式職工，薪水增加了不少，家里添了電風扇，給高山區不太長的酷暑帶來了絲絲涼意。2006年，我考上公務員到建甌市工作，這里海拔低，氣溫比我原來工作的地方高了一大截，對于長期生活在高山區的我來說，這是莫大的“烤驗”。一入夏，我就感到莫名的恐懼，搬家帶來的電風扇已經抵擋不住滾滾熱浪，一大早就開始出汗，爬個樓梯或者中午吃個飯立馬“濕身”，晚上躺在瓷磚鋪就的地上吹著風扇依然輾轉難眠，這種揪心的日子持續了有兩年多。2009年，實行“陽光工資”后，隨著薪水的大幅增加，我買了一套商品房，房間和客廳都安裝了空調，夏天一到，遙控一按，立馬就進入心曠神怡的清涼世界，那種體驗就像沙漠里滲入一股寒洌的甘泉。從此，我才徹底擺脫了對夏天的恐懼。但是，關于夏天五味雜陳的記憶永遠無法抹去，那是我人生際遇變化感應的“心電圖”，是夏天浴火涅后心靈歸于平和的“月牙湖”，是生命綠洲隆起的一道異樣“風景線”，是時代發展進步留下的斑駁刻印。

(陳守印 作者單位：建甌市委政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