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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鰲峰坊蟬歌冗長,爬山虎肆意生長,榕樹疏影橫斜,樹影斑斑,刺向臨街的小樓。這300多米的小巷經過了大規(guī)模改造翻新,建設者小心翼翼留下那些舊時的風雨煙塵。閩派馬鞍墻、飛檐和泥塑彩繪,以線條寫意,氣息格調是明清演義的質樸清新、古韻悠長。孩子們三三兩兩從新華書店,從狀元巷,從文化長廊、格致中學的校門出來,陽光下,走近任何美好的事物仿佛都不費吹灰之力。 一 “鰲”最早出現(xiàn)在女媧神話系列中。據《淮南子》記載:女媧為修補被共工與顓頊之戰(zhàn)所毀的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古代神話以鰲山為神仙所居住的地方。中世紀,鰲開始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中,成為大學問的象征。“鰲頭”或者“獨占鰲頭”的表述喻指科舉考試中的第一名。 兩千年前的于山四面環(huán)水,仙氣盎然,是海灣中的島。原先水岸邊拜仙、討生活的人們在沼澤濕地上踩出一條弧形小道,日久興隆就成了九仙坊。宋朝時,閩縣人陳誠之在鰲頂峰讀書,奪魁后,改名為登瀛坊。明代時,長樂人陳謹因慕坊間之文運,也選擇居住在此,后也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于山有鰲頂峰,元代又改為鰲峰坊。鰲峰坊文脈興盛,清康熙46年,福建巡撫張伯行在此創(chuàng)立鰲峰書院。鰲峰書院作為福建最重要的講學機構,輝煌了近兩百年。 清劉萃奎寫:試聽講院披吟夜,花外書聲徹幾重。 再深邃的生命,也是由一朝一夕的風花雪月演繹而來的。今天,我們看這里有狀元道、壯元故第、高士其故居、鰲峰書院舊址、李世甲故居,還有觀巷、紅雨樓等,一座座建筑、一條條胡同的延伸、連接、枝枝杈杈的漫展以及彎彎曲曲地隱沒,那些生命的層層疊疊、代代相傳,更多的是疊藏在《福州鰲峰史話》等古籍中。若再向里回溯,在迢遞的時空深處,還能發(fā)現(xiàn)些什么?乾隆《福州府志》稱:“勉齋書院,在鰲峰麓。舊為勉齋先生黃宅。卒,門人趙師恕即其故宅,拓為精舍,后圮。元至正十九年建為書院,堂曰道源、閣曰云章。于閣后疊石為山,曰小鰲峰,后廢。”如今,“勉齋精舍”已重建于于山北麓太平街10號。 勉齋先生是南宋時期大儒,是朱子大弟子和女婿。黃回憶師從朱熹的情景:黃丙申之春,師門始登,誨語諄諄,情猶父兄。春山朝榮,秋堂夜清,或執(zhí)經于坐隅,或散策于林垌,或談笑布舂容,或切至而叮嚀。孫漢生總編輯認為:黃對于繼承、傳播朱子理學,居功甚偉,號稱“朱學干城”;他護翼《四書集注》,闡發(fā)儒學道統(tǒng),將朱子納入道統(tǒng),參與朱子《儀禮經傳通解》的編纂。勉齋先生曾居住鰲峰麓。 “吾家于山陰,坊間盛舊德。云自勉齋來,風流遠未熄。”勉齋先生潛心講學、聲名遠播,“巴蜀江湖之士皆來受學”,后來又在晉安區(qū)北峰鎮(zhèn)石牌村箕山東北隅建一書院,取名“高峰”。高峰書院走出了趙師恕、楊復、陳宓等一代代賢達人才。 從觀巷,穿過大片竹林,可以看到于山北麓太平街10號“勉齋精舍”。老屋緊鎖,從門縫里望去,一排排的桌椅橫擱眼前,苦練沉默和幽閉。陽光從廊柱到窗口,翻飛在七百多年的時光里,不緊不慢,完成了由暗到亮的遷徙,震顫在木質間。在這樣的夏天夜晚,孤坐于月光下,看月色淡淡地映在窗戶上,靜聽風搖動竹林,聽此起彼伏的蟲鳴,暇想“求事物之理,心體之妙”,圣人離我們其實并不遠。早些日子,在為蔓草所淹沒的高峰書院,我拜見了等身高的黃勉齋先生塑像,感受他遙遙的若有若無的注視。也許傳說中的圣人能夠窮盡天理,也許天賦異稟的儒學精英能孜孜不倦逼近天理。可對于現(xiàn)代普通人而言,有限的短暫一生中,還有什么必要嗎?我仰望“勉齋精舍”大匾,大匾也注視著我,心里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仿佛大匾后面站著一位很嚴厲的爺爺。 二 漫步在鰲峰坊,生活如常每日登場,有多少人曾想到,這個地方曾是福建最重要的學府。眼見鰲峰書院舊址————那是福州教育學院第二附屬小學西南一隅,女兒小時就讀的小學,我時常去開家長會。每一次都路過那個假山。假山上有個亭子,門楣橫額寫著“鰲峰亭”。我忍不住要屏住呼吸。我聽到了許許多多有關它的故事,超越了我的認知,或者說顛覆了我的已知。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這里,向它行注目禮。 眼見鰲峰書院新址————那是在廢墟之上重建的家園。鰲峰書院原是明代進士兼四川巡撫邵捷春故宅,后由清代著名理學家、福建巡撫張伯行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將其擴大面積,捐俸購屋,置辦學田以供諸生,又“出家所藏書千卷,充其中”。光緒三十一年(1905)科舉廢止,書院改為“校士館”,后又改為福建法政學堂。辛亥光復時學堂毀于一場大火,只留下一座假山。而仿鰲峰書院建設的新址坐落在李世甲故居旁,“福州道德講堂”落戶于此。 站在這里,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情不自禁神思飛揚,穿越時空,追問和探究邈遠的從前及未來。 1707年,福建巡撫張伯行上任伊始,就開始著手創(chuàng)建鰲峰書院。《張清恪公年譜》記載:“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公年五十七。三月升福建巡撫,六月抵福建巡撫任,冬十月建鰲峰書院。閩自龜山載道而南,四傳而得考亭,朱子集諸儒之大成,理學獨盛,故稱海濱鄒魯。公謂此邦人士可與講道,力欲振興遺緒,乃建鰲峰書院于九仙山麓。”張伯行通過創(chuàng)建鰲峰書院,把理學思想的教育和傳播做到了一個在他那個時代個人所能做到的最大范圍。他的擔當,不只是個人的擔當,也許隱含著某種刻意安排。鰲峰書院設立之前一兩年,正是康熙帝最熱衷理學之際,尤其是推崇朱子理學。康熙欲重振理學,不但要倚重理學大家,還必須依托福建理學故地探求理學正宗。然而,經明中葉以來王陽明心學的沖擊和清初兵災,福建理學傳統(tǒng)已顯衰微之狀。鰲峰書院正是作為體現(xiàn)對閩臺特惠文化政策、具有示范意義的文教機構而出現(xiàn)的。教育的重要,對于時代而言,不言自明。 除了建書院、講學、著書刻書之外,鰲峰書院有兩件事情值得特別銘記。一是制定學規(guī)。張伯行收集先儒名言,借鑒先前其他著名書院的學規(guī),刻成《學規(guī)類編》《養(yǎng)正類編》,作為書院生童遵循的依據。張伯行精心挑選了鰲峰書院的首任山長蔡璧。蔡璧教學上主張“以器識為先”,“論學以躬行為本,不以空談性命為高;讀書要歸于根柢深厚,返求諸身而自得之”,體現(xiàn)了理學思想的精髓。嘉慶初,鄭光策主講鰲峰,鄭光策對書院的教學制度進行了改革,把講求實用之學提高到與應試并重的地位,避免學生因埋頭于做八股文而泯滅創(chuàng)造力。另外,鄭光策希望學生要通經融史、明體達用。明體就是窮理致知,達用就是學以致用,體現(xiàn)了鰲峰書院與時俱進的辦學理念,也是該書院百年來所形成的學統(tǒng)。許維勤研究員認為:這一學統(tǒng),以閩學的實踐理性精神為主線,以人格養(yǎng)成為重點,以明體達用為旨歸,積淀了明末清初以來經世派學以致用和漢學家求真務實的學術精華,將知與行、學與用融為一體,體現(xiàn)了近代科學教育思想引進之前,中國傳統(tǒng)教育思想所達到的一種新境界。 二是李光地到鰲峰書院講學。康熙五十六年春,著名理學大師李光地已七十六歲高齡,時任山長蔡世遠率領諸弟子,禮請這位“理學名臣”到鰲峰書院講學。李光地在書院講論競日,耐心解答陳羅登、戴僉憲、王世仁、史大范等人的問題,對朱子的“格物致知”等儒家學術要旨一一作了深刻闡釋。李光地的講學轟動整個省城,事后講學內容被編為《鰲峰講義》。李光地認為朱子論學要旨有四:一曰立志,二曰居敬,三曰窮理,四曰躬行。立志所以植其本也,居敬所以持其志也,窮理所以致其知也,躬行所以蹈其實也。而一切學術的歸宿,在于“實”,也就是“周當世之務”。為學貴在“身體力行, 見諸行事”,力戒空疏。 據古籍記載:經過百年學術積累,到嘉慶初,鰲峰書院出現(xiàn)了一個人才輩出的黃金時期。當時書院讀書風氣空前濃厚,全省各地 (包括臺灣)前來求學的學生人滿為患,乃至三、四人共住一室。受命籌措鰲峰書院擴建事宜的福建糧驛道趙三元描寫道,當時院內連池邊的“鑒亭”里都擠滿了讀書的生童,而臨池的一座廢閣上,住滿了人,“溽暑冱寒,苦甚”。書院無論是生員質量還是教學質量,都達到了頂峰。 三 文化的載體是書院,而文化的命運也落到具體的人身上。1169——1178年,朱熹與呂祖謙收集北宋周敦頤、程顥、程頤和張載的言行,編訂《近思錄》,這是一部了解理學的入門書,也是理學的一部概論性著作。“近思”兩字,取孔子《論語.憲問》中的“切問而近思”,即思考當前問題之意。1866——1870年,張伯行仿《近思錄》體例,采輯朱熹的言行,編撰《續(xù)近思錄》,并為注釋;仿《近思錄》體例,采集宋張、呂祖謙、黃,元許衡、明薛、胡居仁、羅欽順七家之言論編撰成《廣近思錄》。 朱熹十次來榕講學,廣收弟子,興盛書院,閩學崛起,自成一派。后來,經明中葉以來王陽明心學的沖擊和清初兵災,福建寺觀遍地,僧道盈街,人們?yōu)樯钏炔磺笞x書上進卻熱衷于出家為僧學道。為扭轉社會風氣,張伯行上任伊始就創(chuàng)辦鰲峰書院,讓瑯瑯讀書聲在八閩大地再次回響。鰲峰書院內設“正誼堂”,祭祀周敦頤、程頤、程顥、張載、朱熹五位大儒。正誼堂后是鰲峰書院的藏書樓,“置經史子集若干櫥”。鰲峰書院很快凝聚了一批向慕圣賢、淳厚篤實的師生。在張伯行的帶領下,開啟了《正誼堂全書》的編纂與刻印事業(yè)。《正誼堂全書》原刊五十五種,主要收錄程朱理學代表人物的著作。 鰲峰書院史上一定記錄著一個重要時刻:李光地來鰲峰書院講學,并有李光地本人的詩《留題鰲峰書院》為證: 扶杖趨朝命,停車采國風。諸姜齊稷下,三峽待文翁。倡道中州杰,尊師百粵雄。有虔初秉鉞,主靜日銷戎。媚學招韋素,賢僚倚帳紅。蔥青環(huán)藻,幽翳滿芹宮。我老迷非是,群徒質異同。抗顏愁笏曳,寫腹已瓶空。白首慚嘉會,虛心佇圣功。作人天子意,羽戾朝桐。 這首詩有點生僻,細讀之下,依稀領略到其中洋溢著的理想主義信念。“倡道中州杰,尊師百粵雄”也好;“蔥青環(huán)藻,幽翳滿芹宮”也罷,大師們希望通過苦心孤詣的努力,通過朱子的“格物致知”等儒家學術、圣賢教化來改變士習、學風,黜浮華崇實行,弘揚理學精神。 在鰲峰書院,朱子、張伯行,再到李光地等著述都深深進入到學子的學術生命中,從而成就了他們。而在這之前或之后,那些經書學問也存在,只不過在歷史進程中,它們一直在尋找,終而找到了一個傳承。 他們中有官至總督、刑部尚書,不畏權勢、秉公執(zhí)法的陳若霖;主講鰲峰、清源書院多年、能文工詩的清代經學名家、福州著名藏書家陳壽祺;在鰲峰書院求學7年、師從陳壽祺、林春溥、鄭光策等老師的清代中后期政治家、文學家、民族英雄林則徐;14歲入鰲峰書院、第一個向朝廷提出以“收香港為首務”的清代督撫、著名藏書家、楹聯(lián)學開山之祖梁章鉅;一生創(chuàng)作詩文上千卷“萬余首”、“有經世才”的愛國詩人張際亮等等。 清朝福州許多文化名人幾乎能在鰲峰書院找到有序而錯綜的傳承關聯(lián)。他們中最杰出的心靈,圍繞閩學實踐理性精神,產生各種各樣有關人性、宇宙、當下的思考,沉淀為一種宏器識、端品行、務篤實、尚力行、廣博采、求實用的學術傳統(tǒng),并將之視為一種對道的探尋。道,不僅是試圖給子孫聽的條理井然的道理,也是他們希望子孫未來堅守的路。從鰲峰書院到三坊七巷,再到馬尾船政,“導其風氣之先”,福州是中國近代教育的發(fā)祥地;福州是中國近代新文化的傳播地;福州是中國近代海軍的搖籃;福州是中國近代空軍的搖籃;福州是中國近代先進科學技術的搖籃;福州是中國近代工程的搖籃…………福州是中國的半部近代史,鰲峰書院對這片土地的文化滋養(yǎng)功不可沒。 四 200多年間,一代代學子,無數的靈魂,都在它的肌膚上烙下印記。他們著書立說,教書育人,他們相信自己的合理性,會在未來得到確認。這種思想格局是古代文人們在世俗功業(yè)里的信仰載體,把價值尺度傳遞下去,所以文章一定要寫,典籍一定要編,這不是炫耀個人而是延續(xù)文脈。 許倬云說:經濟比政治長,社會比經濟長,而文化要比社會長。我理解,這個長短,既是作用時間,也是對生活的影響程度。文化和文明,也許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最長尺度。鰲峰坊,要放在這個尺度里,拉長了時間,從遠處看,才能領略大概,就像遠方閩江所連成的天際線。正是這條天際線,讓我們知道天地之大和天地之限,并領略一種注定要長久包圍我們生命的文化。正是這條天際線,承載著文脈一路前行,以一個又一個高潮的水勢推進,成就了這聞名遐邇的“海濱鄒魯,文儒之鄉(xiāng)”。 千帆過盡,風起云涌,總有一種磅礴在這里經久不散。今天的鰲峰坊,文脈綿延。經歷了百年來文化頻繁而深切的互動,鰲峰坊凝聚了自己的魂,形成了自己的根,養(yǎng)大了自己的脈;今天的鰲峰坊,元氣飽滿。政府對鰲峰坊進行道路與沿街景觀全面升級改造,打造福州歷史文化街區(qū)。街衢換上了新顏,多座歷史建筑發(fā)掘開發(fā)完畢,面貌煥然一新。這里街區(qū)干凈,安靜平和;這里空間蔥蘢,書聲瑯瑯————這是鰲峰坊的夏天,也是春天。自是書香恒久遠,唯有書香最醉人! (黃麗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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