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這樣一些人：一年四季，臉總是朝向土地、莊稼，手中離不開的是鋤頭、鐮刀;他們極少言語;他們守護著村莊、祖墳;他們為地里飽滿的稻穗和每天房頂上升起的炊煙，為陽光下泥猴般戲耍的孩子，總是感到心滿意足。他們，是我的老家親人，我的鄉下親戚。

許是離開老家久了的緣故，抑或是經歷了不少塵世風雨的侵襲，近年來，鄉下親戚們的身影，常常閃現在我的記憶中，激起我無數溫馨而又帶著些苦澀的思念。

我童年的日子是在老家度過的。雖然偏僻鄉村里的生活總是緊巴巴的，但在父母親的悉心呵護下，我過得也算幸福、無憂無慮。那時候，我最樂意的事情莫過于跟著母親走親戚。有新衣服穿，到了親戚家，還有好多好吃的東西。漸漸地，我知道了方圓幾十里都有自家的親戚，姑姑、姨姨、舅舅…………加起來有十幾個。逢年過節，是走親戚的好日子。親戚們相互走動，你來我往，熱熱鬧鬧，快快樂樂，歡聲笑語爆滿了一座座土坯房。那時，作為小孩子家，我簡單的想法就是————親戚多，真好。

隨著年歲漸長，我還發現，鄉下親戚們不但逢年過節必會禮節性地走動，平時，誰家有了困難，插秧割稻時缺人手，誰家要修房，誰家要迎婚嫁娶，誰家有老人過世…………只要招呼一聲，親戚們便會去幫忙。有時無需招呼，親戚們就主動上前了。親戚們的日子，自然有的好一些，有的差一些，但誰也不會嫌棄窮親戚。相反日子好過些的，常會力所能及地接濟窮一些的親戚。我有個姑姑，因連著生了幾個兒女，結果日子過得苦兮兮的。每次去探望這個姑姑時，我母親都要去菜地摘一大筐水靈靈的蔬菜，爬十幾里山路，千辛萬苦地送到姑姑家里去。

如今，每當想起當年的情景，我的心底便涌起陣陣感動的漣漪。鄉下親戚，多么像堅韌結實的樹根，緊密團結，深深扎在故鄉的紅土地上，支撐起家族之樹的巨大濃綠，汲取日精月華，蔭及子孫后代。

我九歲那年，母親因天災撒手而去。從此，幾個姑姑便承擔起了我母親的一份責任。每人每年都要放下手頭繁重的勞務，至少為我縫做一雙布鞋。從小學到中學，我在班級里成了穿新鞋最多的人，引得同學們好生羨慕。只有我知道，這些一針針一線線縫制出來的布鞋，凝聚著姑姑們多少愛和心血啊!十八歲那年，我穿上軍裝要離開家門了。那天，親戚們不約而同地都趕來了，叔叔、伯伯、舅舅、姑姑…………一個個都往我手里塞錢，一元、二元、五元…………那些帶著親戚們溫熱體溫的紙幣，在今天看來是多么地微不足道。然而，在當時，那分分角角都是親戚們來之不易的血汗錢哪。我極力忍耐，但熱淚，終于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從當兵到轉業回地方工作，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那些我所熱愛的鄉下親戚們，一年一年地衰老了。曾為我做了九年布鞋的大姑，剛過50歲，她從前白凈的牙齒，竟然快脫光了。面對這些依然少言寡語，以后還將沉默下去的鄉下親戚們，我說得再多也是多余的。惟有心底涌流的情感和祝福，像秋日成熟的稻谷，沉重、飽滿、真實。但愿他們能如熟悉每粒谷子的成色和質感一樣，感受到我赤誠的心在始終如一地跳動。

其實，我也是老家土地上長出的一棵樹，只不過根須伸展得遠一些罷了。我生命的出發地上，鄉下親戚們依然在不停地走動著，高聲大笑著，頑強生活著，他們永遠不知疲倦的大手，每天都在編織著一代代親人未圓的夢想。

(梁德榮 作者單位：廣東佛山市三水區人民檢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