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騎山地車下班，地磚濕滑起步一腳踩空，身子重重跌下地，右膝右腳趾及下巴磕碰受傷流血，連車子的鏈條都脫了出來。我一瘸一拐扶起車撇到一個角落半天緩不過氣來。華燈已初上，又痛又餓。周五的快樂心情碎得七零八落。痛神經肆無忌憚地發威，我腦海流水賬般浮起自行車的種種往事，那些陳年的溫馨記憶足以驅走疼痛…………

最早的自行車記憶留在左腳踝那道七公分長的傷疤里，那年我六歲。在中學任教的父親每天騎著他那破舊的二八大桿載著我上下班，車轱轆傳出好聽又有規律的嘩啦聲。我想試一下腳伸進輪子會怎么樣?在上一段長坡時，我左腳突然塞進滾動的輪子里，腳掌被旋轉的輪子帶入，閃著寒光的鋒利鋼線削進左腳踝。車停了，血噴了出來，沒有哭沒有喊痛，我是自愿“試”的。坐在大桉樹下，看著血滴入掉滿地的桉樹花，像一把把漂亮的紅花傘。

我小時害羞，直到五年級，才在母親的逼迫下申領自行車駕照，推著沉重的二八大杜，一蹦一蹬學習單邊平衡，大人說學會了單邊遛車也就學會了騎車。小孩的腳是夠不著二八大杠的，許多敏捷的小伙伴屁股夠不上座椅，車子在小身子左右上下強烈扭曲中疾馳而行。要是更小的伙伴，只得右腳從三角架穿到踏板上，歪扭著下半身，頭才及車把，一變一低也騎得飛快。在摔了無數次后我學會了單邊平衡，又學會了左腳踏板右腳踉蹌蹬地的滑稽上下車動作。現在的小自行車，小娃子一跨就上去，腳平平穩穩踩在地上，無須大人扶著學，不用受摔倒的痛，容易多了。那一天，七十多歲的老校醫來看望父親，騎著很舊的二八大杠，他一蹦一蹬助力的上車和大跨腿的下車過程，讓我頓覺歲月倒流回到童年時光。

初中時，我也曾是個流動賣冰棍的“生意人”，父親的二八大杠就是交通工具。清脆的鈴鐺聲中，馱著寫有“冰”字的白色大木箱，在柳蟬亂鳴炎陽四射的暑期里穿行在家鄉的大小路上販賣。冰棍箱五花大綁在后座上，箱內堆積了厚厚的棉被，包裹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冰棍。天蒙蒙亮，就到鎮上冰棍廠批發。品種簡單，五分的是糖水結成的冰而已，一毛錢的多撒些花生碎。在上世紀80年代，這是鄉下僅有消暑東西了。每天從鎮上一路叫賣至十公里外的南靖縣長塔村，穿村過巷，流動的風景是金黃的稻浪和響著節奏聲的打谷機。鈴聲響起經過長塔村那悠長的大石板路驚起成群麻雀。收割的農人招手呼喊，生意來了，右腿熟練地一提一縮一伸從前面三角架下車，放下駐車桿，等著滿是泥水曬得黝黑的老鄉來關照我這個大商人。收割稻子的人多，打開涼颼颼的箱子一買一大把，是我最喜歡的主顧了。在長塔的產煤地，卸下冰棍箱子，艱難抬著箱子爬上煤窯叫賣。夕陽西下，裝在飯盆里的硬幣嘩啦啦地響，妹妹們早已翹首等著吃賣剩的冰棍了。要是村里放電影，傍晚時蹬上車子再進一箱冰棍。晚上操場上熱鬧喧嘩，借著耀眼雪白的汽燈，我的冰棍攤與花生黃豆糖果攤一起吆喝叫賣，不到一小時就售罄，收拾好行頭駐好車還能趕上半場電影，在變幻的光束里度過一個美美的夜晚。

大學宿舍旁的車棚停著許多畢業生留下的舊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大多缺胳膊少腿破舊不堪。我萌生了搞輛代步的想法，于是叫上同學壯膽，扛個啞鈴挑輛舊車三兩下砸開鎖，擦干凈整理一下也成了有車一族。我常騎著車在福州城里逛，看閩江的水，看江邊的白玉蘭，看晚霞染紅金山寺。有一次在師大一家裱畫店看畫回來，在下一陡坡時，突然剎車失靈越來越快，我大喊大叫鞋子當剎車，好不容易停下來，兩邊鞋底都磨穿了個大洞。畢業后，我開了鎖將車放在車棚里，讓那輛破車繼續發揮余熱。

高考前，我曾雄心壯志地對同學說，一定要騎自行車來看成績，行程近40公里。然而我食言了，時間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有了山地車終于可完成那個心愿了，準備一番后，我獨自騎行回老家。這是熟悉的319國道，用腳步和汗水跟它親近，它用斑斕的色彩滋潤著我。莒舟村口的老樸樹益發蒼老了，陡峭的山路上幾棵玫紅的野櫻花正開得燦爛，白練般的瀑布從懸崖傾瀉而下，濺起一堆珠玉，盂頭嶺彎繞的坡道早已改道，蘭田村口滿山梨樹依然笑春風，它們熱情地迎接我，又快樂地跟我道別。

騎行在路上，每一次踩踏都讓思想更澄澈。思緒隨風起舞，留下一段段歲月的注腳。讓城市的喧囂化成寧靜曠野，人在車途，我將行行不止。

(謝春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