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我什么植物最具有生命力，我一定會想起榕樹那盤虬臥龍的樹干、那翠色欲滴的常青葉片以及那不動如山的穩重和矜持。在南方的眾多樹木中，榕樹沒有鮮艷的花朵，也就沒有那些迷人的芳香和蜂蝶相隨，與桃花、杏花、梅花等植物相比，它顯得那么沉默，不具有張揚的資本，也沒有那顆想要張揚的心。

但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它的生命力，別說與草本植物相比，就是與人類比起來，它也能擁有更加漫長的時光。數百年的光陰膨脹著它的身軀，無數須條仿若老人橫生的華發，根部更是往那地下的無窮處伸展而去。只要給足了時間，任何一棵榕樹都有成為某地區著名路標的潛力。或是矗立在道路中央，或是在某個熱鬧的公園，又或者是在哪個寂靜的拐角，它撐開遮天蔽地的大傘，在夏日里投射出一片陰涼，鳥兒也會在樹上鳴唱，綠葉和歌聲總能讓人浮躁的心沉靜下來。

在那樣漫長又不可動搖的歲月里，一棵榕樹會有怎樣的經歷?根扎進的那片土壤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它迎接著每一只雛鳥的誕生和倦鳥的歸巢。一圈圈年輪深刻且清晰，它的一些分枝也會在土壤中生根，從遠處看，似乎有多條樹干支撐起它的身軀，它好像也不那么寂寞。但只要走近就能發現，眼前龐大的存在只是孤樹一棵，在它身邊甚至少有體型接近的榕樹存在。大概只有歷盡孤獨與滄桑才會有最刻骨的沉淀，它沉穩的氣質就是最好的證明。

時光變遷如洪流過境，諸多痕跡都會被洗刷得一干二凈，我曾經熟悉的東西也會在驀然間改頭換面。昨天我居住過的樓房，今天就有可能拆掉重建;過去的那個路口，轉角已經沒有我想見的人。那些被稱為路標的東西，還不如一棵榕樹來得長久，至少歲歲年年過去我還能在它的樹蔭下穿梭，看那些下棋的老伯伯，慢慢變成了老爺爺。

我見過許多棵老榕樹，它們身上都被蟲蛀出一個又一個的大洞。有的整個樹干幾乎被掏空，但剩下的朽木依然支撐著龐大的樹冠，枝葉依然繁茂，既看不出遲暮的悲苦，也難以察覺末路的擔憂。我莫名覺得它們在從容地老去，幾十甚至幾百年的風吹日曬，蟲害幾乎是無可避免的必然。但直到被蛀得轟然倒下之前，它們依然擁有驕傲的綠蔭，既沒有落盡綠葉以為維持營養，也沒有停止生長以求茍活。樹干僅剩的一絲連接都能維持著它們的生命，這生命力磅礴而不可撼動，就連死亡也會在它們身上慢下腳步。凋腐的樹身似乎也有另一種美感，畢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從新生走向蓬勃，接受一棵老樹矗立在拐角，未嘗不是一種新的收獲。

城市里有許許多多的老榕樹，它們是許多人記憶中的錨點，鏈接起一段段往事，記載著飄蕩過的話語、匆忙間的腳步和生命中許許多多重要的片段。我們小時候被大人高高舉起，伸著手想夠一夠那高處的樹葉。少年時意氣風發，喜愛花朵的熱烈而非榕樹的寂寥。但當時間悄然而逝，我們終究還會回到那老樹下，與三五好友談笑風生，說一說那些令人發笑的過往，憶一憶那些曾經宏偉的期盼，讓榕樹見證我們走過、愛過、堅持過…………

(林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