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菜園

母親的菜地很小，就在屋旁，還被一棵含笑樹無情占據了不小地方，更顯狹促了。母親把小小菜地分割多塊，然后像個魔法師，揮舞著鋤頭這根魔法棒，依著時令，派兵點將，這里撒下種子，那里植下菜苗，不慌不忙，以時以日，在陽光和雨水的滋養下，這塊菜地葉綠瓜紅不斷。

這塊菜地上，南瓜霸氣，苦瓜聰敏，空心菜頑強，豆角積極，黃瓜笨。每種菜，皆如人，性格各異，別有風趣。就說爬在含笑樹上的這棚南瓜吧。自從母親把編好竹條的竹尾靠在樹上后，南瓜的陣勢就扎得特大。不管結不結瓜，都要占老大一片地方，且毫不客氣地把其他植物排擠在外，無時無刻爭搶著陽光和水分。就連一片普通的南瓜葉，它也要長得比蒲扇還大。待到開出金黃的花，結出碧綠的瓜，逐漸長大，再長大，就墜得樹枝不堪重負，駝下背來。每每經過，就提心會不會摔下來，但它總牢牢懸著，安之若素。又看看那畦空心菜。它們撐開手掌擁擠著，你擠我碰，好不熱鬧。母親知道空心菜頑強，只往地里隨便一種，過沒多久，就是綠油油一片。有時，還能看到綠葉中白色或淡紫色的小花高高擎起。“青色素顏妝，莖長葉闊昂。心空通體透，純粹比人強。”站在菜旁，一邊注視，一邊玩味。再如蘿卜，母親種植的時候，每一個窩穴點兩三粒種子，起苗之后選最粗壯的一株保留下來。假以時日，蘿卜長勢就旺盛蓬勃起來，也不給雜草留下滋生機會。隨著蘿卜個頭不斷長大、變壯，終于沖破周圍泥土的禁錮，裸露地面。自此，它徹底自由，任意發揮，能長多圓就長多圓，能長多大就長多大。

它們都是土地上的精靈。天地攬于懷，就盡情低吟淺唱，恣意高歌。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我們那張餐桌，就如那塊菜地，在母親的手里，始終生機勃勃，活色生香。

后來，母親要去福州帶孫女了。去福州之前，為了父親一日三餐有菜吃，就分別種上地瓜葉、空心菜、南瓜和豇豆，還種下對父親深深的牽掛。因為母親知道，我們不在父親身邊，父親又不懂種菜點豆，心里頭怕委屈了她丈夫。

春日，時雨時晴。自母親去福州后，這塊菜地也思念成疾。菜地里的菜，不是枯萎，就是蟲咬。菜地稀稀拉拉的，有些凄涼，全無之前朝氣蓬勃的景況。母親若見此景，心里該有多難受。而在福州，母親隱隱的焦慮和不適，化作長長地傾訴。無論白天，還是夜里，母親隔三差五就與父親打電話，絮絮叨叨，還總說渾身難受。唉，在鄉村待了一輩子，做了一輩子，現在到福州，人生地不熟，家里沒啥活干，還整天蟄居在封閉的套房里，母親忙碌的身體，突然像秋收后的稻田，閑適得無處安放。只好用電話，聽熟悉的聲音，訴內心的衷腸，撫慰那份離開老家的思苦。這半年，這塊菜地從沒起色過，母親的身體也沒安寧過。

母親，是子女內心廟宇里供奉的神，我們哪禁得住母親一點苦痛?我與弟弟商量，讓母親回老家吧。都市里的霓虹閃爍、山珍海味雖好，但都不及老家菜地里的茄子蘿卜大白菜來得安心。弟弟同意了。母親回老家后，菜地里各樣的菜歡騰了，紛紛昂起頭，舒展腰肢和手腳，綠意蓬勃。母親的心歡騰起來，再也沒說過哪兒不舒服。

世界雖大，只居一處;菜地雖小，足見溫情。

(楊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