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天的七月，避暑的深山里，我們路過的一條溪水，好多年輕人在水中大聲笑鬧。一行人中，有人便建議，我們也去嘗試一下水上漂流。

記起年少時跟好友去高空蹦極的經歷：將自己像個木偶綁在高空的彈跳帶上，急速地下墜，又彈起來。那是人生第一次體會心跳驟停的感覺，一種無可掌控的恐懼感。這漂流也一樣，我不愿意冒險。

一車人里面，大概有一多半的人已經果斷放棄了，組織者便有點失望，走到最后，像極了一個總被拒絕的推銷員一臉期待地看著我。而我在這種時候又不知如何拒絕，我正在編織一個最充分的理由，比如女性的身體問題，不能下水、感冒等等，但是還未等我說出口，旁邊的人便起哄，去呀，我們是已經體驗過了，你好不容易來一次可以去試試的呀，周圍都是勸說的聲音。我不知為何腦袋便失去了理智，竟一下答應了：好吧————后悔不迭，但已沒有勇氣說反悔的話了。

瞧，我們都是這樣半推半就著走上一段不怎么情愿的旅程。

午休完，按照約定的時間帶了簡單的換洗衣物到指定的浴場，先換上泳衣。然后排隊，由電動公交車統一運到溪的上游。十幾分鐘后，到漂流集中點，排隊，兩人一組，被安置到橡皮艇上。那一刻就開始慌亂，因為即將踏上一場冒險之旅，你竟然沒有一個熟悉的伙伴。

于是像坐纜車一般，工作人員把鄰近的二人迅速地塞入一艘皮艇，推入水潭中。上游是一個水面靜止的大水潭，等一艘一艘的皮艇把這個深潭擠滿的時候，工作人員就開閘放水，一撥人便一股腦由那窄小的閘口被沖入激流中開始水上冒險之旅。

在小艇上晃蕩著等待的時候，心中便已經充滿了恐慌，仿佛等待受刑一般。但是那一刻始終還是到來了。闡口放開，水流便快速地涌向那個漩渦，不斷地有小船被卷向闡口，縱身一躍。下面是多么高深的激流，我們看不到，這更加重了我的恐懼。我希望我們的船遲一點，或者永遠不要接近，但是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禱，并且知道是無用的，因為從上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總要面對這一刻，永遠也沒有準備好的時候。

兩個穿著雨衣的工作人員站在閘口的兩側，用長長的竹竿將我們的船只撥正，以便順利通過那個窄小的閘口，并叮囑我們抓緊皮艇的兩側的皮帶。一瞬間，來不及反應，皮艇已隨著激流快速地俯沖下去，兩個人連同那皮艇迅速地被卷入水瀑當中，耳朵、眼睛、鼻子、嘴巴，所有的一切都被水流沖擊而下，冰冷的水瀑劈頭蓋臉地將整個人吞噬。溺水————那一刻完全是溺水的恐怖與窒息————我再也不愿意陷入這樣的境地當中。過了不知道多久，船只開始冒出水面，你開始想要終結這旅程，但是沒有辦法，前面還有漫長的漂流之路等著你。你不知道何以那些船上的人還能興奮地大叫，玩笑著，互相用水槍射擊。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你不斷地告訴自己，快結束吧，愚蠢的漂流之旅。但是沒有辦法，已經踏入了這條漂流，中途無法上岸。

此時夏季的天空竟然開始下起了雨，暴雨砸落在這個昏暗的山坳里。原本為了防止身著泳衣時身線太過暴露的防曬衣褲被淋濕以后完全裹在身上，風一吹，冷得發抖。你感覺像是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昏天黑地的雨幕當中，你和一個陌生的男子坐在一艘剛好容身的皮艇中，而面對隨時沖擊而來的礁石與暗流，那對面的男子也和你一樣陷入無助和恐懼，像剛剛逃離一場天崩地裂的劫難，這小小的皮艇載著你，游蕩在世界末日的邊緣。

漂流的河道有十來公里，一重激流接著一重。雨太大的時候，我們劃到有密林遮蔽的岸邊稍微躲避。那雨潑下來澆在身上，更加地冷了。我感覺自己快要失溫了。旁邊皮艇上的十來歲的孩子已經嚇得一直哭個不停，而大人也很無助，這種時候，沒有任何外來的力量可以拯救他們，只能希望這旅程趕快到終點。那孩子冷到發抖了，牙齒打顫的聲音我聽得非常清楚。我必須長長地呼氣吐氣來調整自己的氣息，防止自己也渾身打顫。

雨漸漸小了一點。小艇也漂入一處稍微寬闊平坦之境，水流漸漸平緩一點。小艇便不再向前，而是原地打轉起來，因為停滯，更多的小艇聚集到此處。有一些大部隊共同參加團建的年輕人，他們瘋狂地在水上打鬧著，互相撥水，用水槍射擊。我們成為被誤傷的人，卻發不出一點抵抗的聲音。因為這一趟本來就是玩樂之旅。真羨慕他們的生命力，他們的抗寒能力，他們不知道我此刻內心有多絕望。

雨終于停了，天上開始晃出些太陽，身上仍然是濕的，但已經不似先前那般冷了。片刻溫暖的陽光開始讓人回過神來。于是開始放松了兩手，把頭仰躺在打旋的艇中，開始有一點心情看看天上晃開的流云。如果天氣不似這般冷，或許漂流還是挺享受的，但是這一天的暴雨把這一趟變成了糟糕的體驗，像噩夢一般。

而這夢還遠未結束，一直到無數次猝不及防的激流和沖擊過后，一次次地溺水又死里逃生之后，你才學會了在看到沖擊的坡度前緊緊地把眼睛嘴巴閉起來，這樣可以躲開那窒息的一瞬，然后等待著冒出水面的時候再將眼睛睜開。

當你漸漸找到了應對激流的方法的時候，這一趟漂流之旅也要結束了。你看到前面的小艇終于被人拉上了岸，他們濕淋淋地行走在岸上，朝你露出一種死里逃生般的慶幸表情。而你還在水中掙扎，以為馬上也可以結束這糟糕的水上游漂流了，哪曉得面前又是一道落差相當大的水瀑在等著你。最后一次你來不及閉上眼睛，又再一次被卷入了冰冷的水瀑當中，本來漸漸暖起來的身體再一次沉入冰冷。你咬緊牙關，趟過這最后一道的考驗，直到看見兩個站在岸上的工作人員正在攔截船只，如同遇到了救星。你的心終于落了下來。你發抖著被他們攙上岸，一陣風吹來，更是忍不住打了寒戰。此時你渾身濕透地走在岸上，像一個流浪者尋找棲息地。

為什么要找罪受呢?你不住地問自己。

可是看著那么多的年輕人樂此不疲，你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老了，或者自己身體太弱。

過后你才想起，在那些礁石與冰冷的溪水淹沒的小洲上，還有一些野生的藤蔓和妖冶的野百合。水中花，那是岸上再怎么也無法接近的。可是你與它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只感受到了水的冰冷，無一絲欣賞的心情。回到岸上，你才在想，恐怕再也沒有機會那么近地觸摸到這些野生的蔓草與雜花了。

過了許久還在想，人生一場，也是誤入一條河流中隨波前行，無法自我終結，只能祈禱多一點陽光與好天氣，少遇到些突如其來的浪頭漩渦。暗礁與暴雨，如果偶爾也有徜徉的時刻，看到密林里開出的野百合，那些搖曳的，明黃色的，仙草一般夾雜在藤蘿纏繞的密林與水草當中的野花是此行片刻的慰藉，但是代價太大了。

像這樣驚險的漂流我沒有勇氣再來一次了，光是想想，已經心有余悸，但又忍不住問自己：若這就是人生呢，你會拒絕再來一次嗎?

（曾建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