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當我站在五十歲的門檻上左張右望時，我發(fā)現(xiàn)了我內心深處某些隱秘變化，比如曾經(jīng)讓我激情澎湃、熱淚盈眶的諸如時代英豪、行業(yè)明星等宏大敘事難以再如當年那般感動我，相反，身邊微小的一花一草、一次普通的相聚和離別卻讓我沉吟感慨，甚至眼眶濕潤。

有人說，這是生命意識的一次轉折，由活在他人的世界里，開始變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孔子說的“五十而知天命”，所謂“知天命”，大概是人懂得了天道與命運以后，開始變得自我、通透與豐富了吧!

說起身邊那些觸動我心緒的人事，多為容易讓人視而不見的小人小事、普通人普通事。說小說普通是相對大時代而言，或許正是這種時代的“小”與個體的“大”之間形成的敘事張力，才有了動人的力量。

前不久耳聞和目睹的一件溫暖又有些酸楚的小事，深深地觸動了我，以為有必要記錄下來。

我居住的小區(qū)邊上有個廣場，面積不小，約摸十個足球場般大，園林式設計，錯落有致，樹綠花艷。白天的廣場寧靜、悠閑，推著嬰兒車的媽媽與不會說話的孩子傾心“交談”;濃蔭蔽日下的石桌石凳邊，人們圍在一起或玩牌或聊天…………夜幕降臨時，廣場便沸騰了，這里成了各類舞群“競演”的天下。近十個舞群分布在廣場各處，有人員規(guī)模龐大的廣場舞群，有規(guī)模中等的交誼舞群，有健身操群，有人員精煉的現(xiàn)代舞群。三五人不嫌少，百余人不嫌多，拉上一個音箱，圈定一塊地兒，震耳的音樂響起來，或靈動或遲鈍的身姿扭動起來，一個健身而快樂的舞群便建立起來了。

晚飯后到廣場散步是我多年的習慣。當我在這些舞群間穿行，各種節(jié)奏勁爆的舞曲在耳邊此起彼伏時，我感受到了這個廣場傳遞出來的巨大情緒：大地一片歌舞升平，人在其中自得其樂。這些舞群不提供表演觀賞的價值，而是鼓勵你加入其中壯大隊伍，一起來嗨，目的在于快樂地強身健體。我是舞盲，并沒有加入其中任何一支舞群的意愿，我在這廣場上各舞群的間隙中快速地奔走，讓自己汗流浹背，消耗身上多余的熱量和脂肪。

有時我也會在廣場東邊小花圃前的一支現(xiàn)代舞群前駐足、觀看，因為里邊的多位成員都是我小區(qū)的鄰居，我們熟識。十多位中青年女士(偶爾也有男士加入)排成隊列，背靠小花圃，置于隊列前端的迷你音響唱出各種節(jié)奏的流行歌曲，她們隨著音樂跳出動作變化頗為復雜的舞。我問，跳的什么舞?有人答，現(xiàn)代舞。雖然出于健身目的，但這種舞自由、靈動、時尚，便有了一定觀賞價值。

除臺風天雨天或者某項活動占據(jù)廣場之外，這樣如沸騰湯鍋一般的熱鬧，從每晚的七點多鐘開始，到九點半左右結束。日日月月歲歲如此。我一直以為這廣場上這夜里的熱鬧是浮躁的、是別人的、是與我無關的，是隨聚隨散的，直到我與一個故事相遇，我的看法方才有了改變。

一天晚上十點多鐘，我在小區(qū)遛彎時碰到了同樣在遛彎的小花圃舞群的兩位成員：影子和櫻子。

打過招呼后，影子問我，想知道小花圃的故事嗎?

我疑惑地問，不就是跳舞嗎?有什么故事?

櫻子說，故事多著呢?

影子又問，你知道看我們跳舞，最忠實的觀眾是誰嗎?

我答，反正不是我。

影子說，是一個八歲的小妹妹，我們跳了三年她看了三年。

影子的話激起我更大疑惑。

櫻子說，小妹妹不光看，每天還坐在兒童自行車上學我們跳，跳得比我們還好。

影子說，小妹妹絕對有舞蹈天賦，雖然只有手和上身能舞蹈，看我們跳一兩遍就學會，動作標準。

…………

在影子和櫻子的講述中，故事的輪廓在我腦中漸漸成型。一位漂亮可愛的小姑娘，雙腿肌無力無法站立，三四歲時她媽媽讓她坐在兒童自行車(后輪兩邊添加兩個小輪維持平衡)上，常推著她在廣場上玩。偶然一次，小姑娘在小花圃前看到了影子和櫻子們跳現(xiàn)代舞，一下子被吸引了。此后每天晚上，小姑娘都央求她媽媽推她去看。小姑娘邊看邊學，竟然能跟著跳每一曲。日日月月歲歲，如此三年過去，小花圃現(xiàn)代舞群的隊列前端，面對著她們，有了一位特殊的觀眾和隊員，一位天使般的小姑娘坐在小自行車上，滿臉笑容，舞動雙手，扭動腰身，她是如此忘我地快樂。

小花圃現(xiàn)代舞群與小姑娘和她媽媽成了好朋友。

影子說，每次跳舞，看到小妹妹眼中閃亮著干凈美好的光亮，最讓人動容。有時候工作累或者惡劣天氣想停一兩天，小姑娘便會在微信群里問我們怎么沒來跳舞啊，于是我們不敢怠慢，馬上召集隊員到小花圃。

我能理解影子的動容，小花圃舞群已經(jīng)不為健身而跳，還為了一顆幼小脆弱的心靈而跳，她們不僅怕傷到小姑娘，還想給她與疾病作斗爭的力量。前年吧，小姑娘的媽媽提出想拍一些她們跳舞的視頻，因為小姑娘馬上要去上海治病了，很長時間都不能來看她們跳舞，有了視頻，就像每天還來觀看舞群，小姑娘也會跟著視頻一起跳舞。據(jù)說，小姑娘在進手術室前，對媽媽說，看了姐姐們跳舞視頻，她渾身都是勁兒，她想站起來跟她們一起去跳。小姑娘媽媽不住點頭，淚眼婆娑。

第二天黃昏，我迫不及待去看這個坐在兒童自行車的舞蹈天使。隔著一段距離，我就看到了坐在一輛小粉紅自行車上的小姑娘。小姑娘很漂亮，圓圓臉龐，大大眼睛，垂著兩根黑辮子，雙腿微彎，腳踏在車踏板上，與其他孩子騎車不同的是，踏板上有一根粗黑布帶固定著小姑娘的鞋面，以免無力的腳脫離踏板。音響里正唱著《瀟灑走一回》的勁歌舞曲，小姑娘有節(jié)奏地伸展雙手，做著與其他舞者完全合拍的動作。

看著眼前一幕，我有些感動，眼淚在眼眶打轉。這一刻，小姑娘是如此快樂如此自信，沒有人把她當雙腿有疾的孩子，她自己也一定忘了病痛。正因為她的快樂自信，才讓我想掉下淚來，因為所有成人都知道，她的未來將有多么難，有多少障礙等著她一個個去克服。

今晚舞蹈結束前，成員們細心認真地錄制著《瀟灑走一回》的視頻，因走位和動作不整齊，反復重來，但沒一人有怨言。明天小姑娘將再一次赴上海治療，她將帶著這個視頻去上海。

將近二十二點，小姑娘和媽媽滿意地離開了。小姑娘在媽媽的幫助下緩慢吃力地蹬著小自行車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們把這個充滿愛和力量的背影留給了我。

很多天過去，這個小花圃故事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我忘不掉小姑娘跳舞時眼中那抹快樂和希望的光亮。我每晚照例到廣場的熱鬧中奔走，我感覺這眼前的熱鬧也變得深沉和濃厚起來，這熱鬧里包含著生活中許多微小但動人的故事，雖然這熱鬧不是我的，但也與我有關。應了魯迅先生那句經(jīng)常被引用的話：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