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山坡上的鄉村小學早已廢棄多年，斑駁的石墻上爬滿了苔蘚，雜草肆虐，滿地荒蕪。每次行腳路過時，面對曾經喧鬧如今荒涼的這所舊學校，與先生在這里度過的一年時光和之后的往事總會涌上心頭。

先生是我小學四年級時的語文老師，高考落榜后到我們村這所不起眼的小學代課。當時的鄉村小學教師資源普遍匱乏，而且老師們的年齡都比較大，教的課程以語文和數學為主。偶爾上個體育課，也就是讓一群毛孩子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你追我趕。美術課上不是畫牙杯就是畫太陽公公的圓臉。更為難得的音樂課，一直都是由一個掉了門牙講話都會漏氣的男性老教師教，他不停地讓我們念唱“金鳥仔搭坡坡，三歲伲仔會唱歌，不是我娘教我唱，是我腹佬敢敢好”之類的方言童謠。

先生剛一到來，整個學校宛如拂起沁人心脾的春風。他個子高大，濃眉黑眼，帥氣斯文，一眼看去就是很標準的“老師相”，一下子就讓全校老師和同學們喜歡上了他。先生不但寫得一手洋洋灑灑的好字，還會吟詩作賦，唱歌、畫畫、吹口琴、打排球等等，十八般武藝樣樣在手，完全顛覆了偏僻鄉村孩子對老師形象的認知。當時學校唯一開展的所謂文藝活動，就是一個月安排一次三年級以上同學參加的故事會，老師們輪流講。許多老師講的都是當地流傳的鬼故事或神話傳說，聽起來格外嚇人。而先生所講的卻是我們聞所未聞的宇宙科學、自然地理，以及歷史長河中的名人軼事，雖然聽得云里霧里，卻讓我們懂得了天外有天和外面世界的精彩。

那時小學三年級才開始要求寫作文，鄉村孩子基本沒有課外書可讀，很多學生連組詞造句都還很蹩腳，更別說寫作文了。一天，先生帶了一份報紙來，讀了幾段報紙上關于描寫月亮的文章，那抑揚頓挫、飽含深情的朗讀把我的心一下子揪過去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懵懵懂懂地喜歡上了看作文選、寫作文，喜歡上了朗讀和閱讀。正是憑著這份喜歡，一直到高中我的語文成績都在班上保持領先。都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可我覺得很多興趣并不是一個人天生就有的，它需要一把啟蒙的鑰匙來打開。先生就是這樣一把鑰匙。

還記得有個星期天，先生一大早帶我到縣城五福廟聽文學講座。從鄉下到城里，得翻過兩座山頭，蹚過一段溪流，還要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長長的一片荒沙地。到達五福廟時講座已經開始了，面對黑壓壓的一群陌生文藝青年，農村孩子的自卑和膽怯讓我不敢跨進這個神圣的殿堂，一個人躲在外面，耳朵貼著門墻聽。說實話，我聽得見里面講座老師的聲音，雖然沒有幾句能聽得懂，但對講臺上的老師和臺下聽講座的人充滿了崇敬和羨慕。許是先生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外面，沒過多久便從里面出來，一直陪我站在門外聽，直到講座結束。我后來得知，先生念高中時就加入了縣里的青年文學社，經常有自己的文章在文學社刊物上發表。先生陪我站在門外聽講座的這次經歷，讓我近距離感受到文學殿堂的高尚，也讓我透過他的偉岸身軀深刻體會到他對文學孜孜不倦的追求，對學生愛護呵護的溫暖情懷。這次經歷更在我的心中堅定地播下了向往文學的夢想，而先生正是那播灑夢想種子的引路人。

一年后，我轉學到十多公里外的鎮中心小學，與先生朝夕相處的時光便定格成了回憶。但他每次到鎮中心小學參加教研活動時都會來看我，只言片語中滿是關懷，至今難忘。

先生的父親早逝，母親年老多病，大哥精神分裂，這樣的家庭境況僅靠他一個月不足百元的微薄代課金是遠無法支撐的。沒過多久，他便離開學校到遙遠的順昌洋口學習油漆工藝。學藝期間，還給我寫過兩封信，囑咐我要好好讀書，堅持文學的夢想。由于先生的工藝精湛，為人誠信厚道，沒多久就積攢了名氣，很多雇主都會主動找他做工。但在潛規則盛行的圈子里，無法隨波逐流的先生盡管攬了很多活，沒日沒夜干得很辛苦，非但沒比別人多得半點酬勞，反而遭遇各種排擠。再之后，先生又經歷了婚姻變故，獨自一人在家鄉的山頭上養了百余頭山羊，當起了羊倌，甚至還多年以近乎流浪的方式在大西北的蒼茫雪地上為生計漂泊。

如此多舛的遭遇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難以招架得住。先生卻始終以頑強的毅力面對人生，哪怕每一段路走得再孤獨再艱難都從未輕言放棄。前些年，我還偶爾接到先生的電話，他為自己代課為師一年教出了我們幾個學生而無限寬慰。他說，經歷了多年孤身漂泊已無心再走進婚姻生活，但追求文學和書法的夢想沒有停歇。如今，先生的書法造詣日益精深，許多作品屢屢在海內外參展獲獎，這樣的成就也足以慰藉他的來路艱辛。

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但指引你正確前行的一定是前方的那一盞明燈。今日，感念先生當年給予啟蒙之恩的同時，更感懷先生的今日人生如同彩霞漫天，緋紅中依然有夢想在燃燒…………

(丁林興 作者單位：平潭綜合實驗區黨工委政法和社會工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