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

云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

你看，那樹梢上的一點點黃，與眾不同，特立獨行。它那么敏感、細膩、深情，只要一點點秋的訊息，它就會全身心投入。在這片綠意葳蕤的森林密叢，這星星點點的黃看起來那樣孤單，它會不會被看輕?會不會被孤立?無妨，倔強的它甚至可以選擇離開，悄悄離開這個溫床，和風一起去旅行。

那是一片片知秋的葉啊!智慧而通達，它比別人早知道了一點，多知道了一些，彼時春江水暖，它在蘊藏蓄勢，如今終于可以隨心隨性地取舍。它們的生命亦在取舍之間舒展，花開花謝，落葉歸根。

一棵樹，要經歷幾十個幾百個數不清的離落，它知秋，亦懂告別。樹或許早已習慣，而那年站在樹下的人，卻覺得遺憾，遺憾誓言褪色也遺憾韶華不再。然而時間這駕金色馬車從來也不為誰停留，人只能循著車轍，一路向前。多年后，彼時樹下的人重新拾起一片落葉，獲得的是一種清肅的蘇醒感，空寂而平靜。倒不是失望落寞，而是一種審視和回望，回望一路走來，起起落落，相遇與別離，一切終究塵埃落定。好比落葉，它從春夏走到秋冬，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縱使零落，化作一香泥，日后又在哪一處枝頭相見亦未可知。大自然的懷抱剛柔并濟，一地落葉，未必輸給一樹繁花。

不只落葉，所有的草木生命都在用變化來展示對光陰的鐘情，展現生命的擔當。秋風已將剪秋羅裁好了紅色的絲帶，小疊紅芽，綠萼亭亭，讓人不禁感慨造物天工的神奇;白芷、當歸、獨活，打著不同樣式的花傘翹首期盼，傘下雖空無一人，但時間撐起了希望;路邊各式各樣的小野菊毫不式微，紫菀、橐吾、馬蘭鉚足了勁兒準備在秋日一展芳華，畢竟生命已絢爛至極，何曾懼去日苦多?這些開在早秋里的小花，精致卻不聲張，它們不會辜負任何一個靠近的人，只要你愿意靠近，愿意停留，它們的美會讓你心花怒放。

在隱隱綽綽的秋光里，草終于不再倔強，溫順地選擇低頭，葉端點綴些許黃意，真誠地向秋致意。清晨，我問小草，身上這么多水珠，你冷嗎?小草驚喜地告訴我，這些露珠是它昨晚做的夢，它做了好多夢。我看著晶瑩的露珠————哦，原來小草昨晚夢見了我。你看，只要心是暖的，你的眼里皆是柔情。就像看見一旁的點點殘荷，也別因這觸目的枯萎之色而內心失落，縱使最終紅蕖落盡，然荷葉猶開，蓮子亦清如水。秋，就是這樣，明明話的是蕭瑟，卻處處充滿溫情，會讓那個獨行的人，忽覺，走了太久，是不是應該停靠休憩一會兒。

山里的孩子也能在第一時間捕捉到秋的訊息。野果子從來自由隨性，它們由著性子成熟，從不與人交代，但孩子們總能等到它們。兒時的我們總是在山坡上奔跑，尤其入了秋，我們張開雙臂跑得更歡，因為山坡上能吃的東西太多了，以至于一下子沒法一一說出它們的名字。

野果無拘無束地自在生長，那微微發澀的酸甜濃縮了它的悲喜，坦白著它的一生。這是野果獨特的表達，是向時節致意，是對陽光的感謝，還有對彼此欣賞的孩子的歡喜。誠然，從來完整的、真誠的，都不是討好的。就像當年那個任了天性、滿山遍野奔跑的野孩子，不需要長大，哪怕沒人懂，也不需要長大。

小村的秋天不請自來，隨著日頭撥開淡淡的晨霧，悠閑地在地坪上的曬簟里落腳。谷子向來都是曬簟的主角，金燦燦地鋪滿一張張曬簟，這是鄉人守望稻田的結晶。世間再多的美好，都不如稻谷的金黃。早熟的蘿卜仔和蘿卜纓子懶洋洋地躺在曬簟上，雪白與碧綠相間，清新感與初秋清晨的微涼很相稱。而于鄉人而言，他們恐怕看不到這一層浪漫，直至幾壇子腌菜被碼放得齊齊整整才能讓他們心安。可不是么，青黃不接的當下，唯有食物方可寄托，這種心情的表達或許鄉人從未細察，但日頭和曬簟看在眼里。

待最后一籮筐谷子流進曬簟，一剎那，仿佛約定好了一般，陽光傾瀉而下，在曬簟上方攏著厚厚一層，這速度就連時間也沒反應過來。篾香與谷香摻和著在陽光中彌漫，一點一點的小分子悠悠地游蕩。這悠閑勁兒與陽光的匆迫、鄉人奔忙的腳步形成不小的落差。細想，這落差里隱藏著多少日子的秘密，人世間的快與慢、張與弛、虛與實，在這小小的鄉村圖景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

在入秋后的日子里，豆子、辣椒、果脯…………農家凡是帶“干”字的食物，幾乎都在曬簟上完成了最后一次味道的轉化。這些被時間二次制造出來的美味，裹著山的味道，風的味道，云的味道，手的味道，這也是時光的味道，人情的味道。對于時節，對于時間，曬簟有它獨特的感悟，食物的變化，粗糲的手掌，汗水的溫度，草木枯榮，春耕秋收…………它全都知曉。

今秋至，我站在老家的地坪上，再也尋不到曬簟的蹤影，它們早已被束之高閣。我看著老屋，望向山野，想著兒時的自己歡脫得就像曬簟上的一粒谷子，而此刻卻只能在秋野里對過往的時間默默懷想，胸中一陣難以言說的沉悶。我知道，那中間隔著一堵厚厚的名叫時間的墻。秋陽依舊溫暖，落滿我一身，只是沒有當年的霧，但還有風，拎著時光的影子在慢慢走動。

秋，不愛說話，但它把所有的情緒都悉數表達————真的假的，對的錯的，都可以在事物身上找到答案。經常走山的人會懂，一路走來，都是風光。唯獨需要自己去感受，畢竟同樣的陽光，有人迎接有人躲閃，同樣的風，有人舒暢有人凌亂。秋意漸濃，那片知秋的葉，那個獨行的人，休憩之后將再次出發，奔赴一個新的季節。

(鄭雯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