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巷，黃樓。戌時。

朱紅的廊檐下，掛著一排排紅燈籠，把偌大的庭院映照得紅光透亮。即便今夜少了月色的幫襯，廳堂內外仍亮堂如晝。

方正的八仙桌上不時響起勸酒聲，老少咸集，注意力全集中在黃老爺子手中的杯盞和孫媳婦懷中的曾孫。這些街坊鄰居，大都姓黃，自晉代衣冠南渡以來，黃氏一脈聚集繁衍于此。因大門上方鑲嵌一塊鐫刻有“唐黃璞故居”的石匾，歷代黃樓的主人在坊間更顯尊長之威，以致于今日黃家小孫子滿月酒席，在座的客賓無不驚嘆嬰兒器宇不凡，有當年黃璞公狀元之相。更有老叟撫著白胡子直呼：“此子乃文曲星下凡也!”

黃翁今日興起，多飲了幾杯，及至亥時，賓朋陸續離席，他已不勝酒力，兩眼昏花。在仆人的攙扶下，躺于紅木雕花臥榻。

“歲月不饒人哪。”

“知足吧你!想當初你用大花轎把我抬進黃家，如今兒孫滿堂，也不枉我一生操勞。”夫人給他脫鞋，頭上銀簪的綴飾輕輕地晃動。

“如今在我有生之年，得以把黃樓重新整葺一番，也算對得起祖宗。”

“我先躺下了，和后生們交待清楚，注意火燭，切記切記!”

未幾，鼾聲四起。

遙遠的街巷，傳來打更人打梆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二

早題巷3號。2023年秋。

這座面闊三間、進深七柱的明清建筑，位于福州三坊七巷西面的角落，顯得不那么起眼，正是林覺民遺孀陳意映危難之中寄居之處。

當年廣州起義失敗后，林覺民的家人接到密報，妻子陳意映緊急搬到這座別院內暫避，那封摧肝斷腸的絕筆信《與妻書》，就是由人從門縫塞入交予陳意映的。如今踏著青石板進出大門的，卻是一群英姿颯爽的消防員。

張天水便是其中的一員。他曾代表國家參加世界消防救援錦標賽，至今還保持著攀登掛鉤梯項目的國內紀錄。“黃河之水天上來”，冥冥之中老天垂青于你的天賦，正應驗了五行中水必克火的大道。他和“八閩楷模”三坊七巷消防救援站的所有隊員一樣，從“橄欖綠”到“火焰藍”，改“制”不改“志”，不變的是那份初心。

他是副站長，今天剛好輪到他值班。

昔日的古厝，現辟為三坊七巷消防服務站的智慧指揮室。張天水炯炯有神的雙眼，正盯著墻上的寬大的屏幕。

電子屏的右側部分實時傳來三坊七巷的全貌視頻：在鱗次櫛比的現代高樓圍擁下，一整片低矮的古建筑群被青瓦覆蓋，一碧如洗的天穹剛過立秋，顯得空曠遼遠。現代與古代，時空仿佛交集停頓于此，不忍離去，宛若寫意的中國畫。每每一覽這幀代表福州歷史底蘊的畫軸正展現于面前，張天水感覺肩上無形的擔子，有了重量的拉垂。他也深刻感受到林覺民為何要舍妻離家慷慨赴義，那種不被常人理解的東西，叫使命。

屏幕除了包含各個巷口分鏡頭的小窗外，一個由藍、黃、粉紅等幾種鮮艷顏色構成的小窗，尤其引人注目，這就是傳說中除了鷹眼之外的高空火眼預警系統。它立于三坊七巷南北兩側的制高點，通過紅外成像來感知溫度和煙霧顆粒度的變化，和鷹眼構成8路傳感器、180度實時傳送的監測網，為古厝筑起一道堅固的“防火墻”。

“你都盯了這么久了，去休息一會兒吧，我來看就好了。”隊員小肖對著張天水笑著說。

“不能掉以輕心，國慶節快到了，國旗班的兄弟們下午還在出操訓練，站里人手不多，得盯緊點!”

“都快成靜止畫面了，有啥不放心的，況且良騰他們已經在步行巡查了。就算有情況，電腦也會自動報警。”

話說得沒錯，這套由政府重資打造的智慧監測系統，歷時一年才正式落地運行。從2022年起，陳輝華站長、林海濤指導員多次觀摩上海浦東消防隊，溝通省內相關職能部門，引進設備技術，融合數據資源，最終通過測試成功運營，其中心血付出，只有親歷者才明白來之不易。

天水拿起水杯，走向西側的廂房。廊前的空地上，立著一個旗桿式的充電樁，桿頂托起酷似蓮花瓣樣子的小巢穴，那是無人機的充電機巢。通過預設多條定時自動飛行路線，無人機可實現周期自動巡檢模式，也可依照操作員要求，飛到鷹眼系統的盲點進行巡查。無人機還配有熱成像系統，可實時感知建筑環境的溫度。

消防員在三坊七巷巡邏

即便如此，沒有一個值班員敢放松那根發條。站里的老隊員經常給新來的隊員口口相授轄區曾經發生的火警，十多年前宮巷一處民房著火，直接威脅毗鄰的林則徐兒子故居，那可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呀，剛批下三年，萬一燒著了，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而就在前不久，通湖路就發生過一起火警，因電焊工裝修時不小心把火星濺到地上的泡沫，下班后沒檢查徑直離開，釀成明火燃燒，慶幸火眼系統第一時間預警，比群眾發現后119發送指令還快了1分30秒，想想都令人倒吸一口涼氣。

秋日的陽光灑落肩頭，臨近黃昏，暑氣未消。天水續上茶水，站在庭院的石階，對著澄澈的天空，仰鼻深吸了一口氣。就在他緩緩吐出那口氣時，廳堂指揮室內傳出刺耳的“嘀嘀嘀”警報聲，天水拔腿跑了進去，幾乎同時，小肖驚恐地喊道：

“站長，有情況!警報響了!”

原本藍框的視頻界面，變成了紅框界面，畫面里看到煙霧冒起。

視頻鎖定，黃巷。

三

黃巷，黃樓。子時。

“快起床!走水啦!”一聲凄厲的女聲尖叫劃破闃靜的深夜。

黃老爺子睡得正香，初聞以為是夢中之物，直到急促的敲門聲夾雜著嘈雜聲傳來，睡意頓時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一骨碌翻起身，還沒摸到衣服，門已破開，幾個兒子攙扶他往門外疾走。

“著火啦……”有個稚嫩的童聲傳來，伴隨著敲打鍋盆的聲音，顯得尤其刺耳。

黃老爺子定睛一看，前廂房的火勢已大，明火開始上竄，大火燃燒后形成的黑煙隔著數十步仍直嗆咽鼻，只有幾個年輕力壯的仆人不停地從院前水缸里取水，往廚房沖去。看來著火有一刻鐘時間了，夜里大家都入睡，等發現時已經遲了。

“哪個娃子喊著火?!叫走水!人都出來沒?快報官!”黃老爺子閱歷頗深，馬上思考救援的輕重緩急。

“父親，大哥已經在安排了。”

救援的人越聚越多，多是街坊鄰居，大家明白“紙裱福州城”的意思，這些木構建筑，即便伴有青石磚瓦，也難抵熊熊烈火，一家著火，很快就會火燒連營。

有用木桶從水井取水的，有拿鍋盆從家中趕來的，但尚不能控制火勢，火越燒越旺，把閑雜之物燒得噼啪作響。

“救火會的來了!”亂成一團的人群立刻讓出一條道來。幾位民間救火會的青壯隊員，頭戴長檐帽，身穿厚實的布料衣服，肩扛唧筒向著火點奔去。他們把唧筒放入水中，拉推活塞，把水吸進筒里，再將水用力噴射到火焰的根部;有的隊員手持長長的火鉤、火鐮，伸進火場滅火。

火勢并未得到有效控制，一排的廂房全部燃起，并有燒穿封火墻的趨勢。隔墻的街坊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紛紛把貴重的物品往外搬，夜晚被喊醒的孩童哭鬧聲此起彼伏，加重了恐慌的氛圍。

“水龍局的官家來人啦!”人群開始歡呼。只見一群兵丁疾馳而來，在救火夫頭的帶領下，他們頭戴號帽，身著紅布鑲邊的馬褂號衣，號衣前后縫有一方白布，各繪置一圓圖，圓圖內書寫“營救火兵丁”字樣，字跡粗大明顯，并蓋以印文。

夫頭舉起手中不同顏色的旗幟，一組抬水，保證水源的充足;一組爬上云梯，用撓鉤截斷火勢;一組操作“水龍”車，利過杠桿原理按壓臂手，形成上沖的水注，水注最高可達十余米，在最高處用龍頭控制噴水的方向。

及至丑時，明火已滅，封火墻算是保住了，沒再牽累附近街坊。大伙望著黃樓的廢墟，驚魂未定。痛心疾首的黃老爺子，捶胸頓足，仰天長呼：“造孽啊!畢生心血毀于一旦。”

四

早題巷3號。臨近黃昏。

火眼預警系統鎖定的警報區域，讓天水的心不由一沉。雖然黃巷的葛家大院不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根據幾個月來系統運行的經驗來看，這個區域誤報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當初為了防患于未然，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原則，消防上下決定把預警閥值調低，無形當中提高了系統的敏銳性，容易形成誤報。比如三坊七巷的入口處有個天井回廊，夏天經常噴水消暑，易形成水霧;天后宮因為燒香，形成煙霧;甚至零點時分清掃衛生的垃圾車，因發動機高溫，也會造成高溫預警。而黃巷至今還未發生誤報記錄。

與時間賽跑!

備勤的隊員已跨上全地形消防兩輪摩托車。這是站里針對三坊七巷道路狹窄的特點特意購置的，體積小、速度快，能攜帶0.3噸水，還配備了干粉滅火器等基礎設備，可以迅速抵達火場。站里還做過不同目的地和不同時間段出警時間的實驗，以出警目的地衣錦坊東側為例，騎兩輪摩托，在平峰時期耗時2分21秒，在擁擠時期，耗時3分08秒;第二梯隊的全地形四輪摩托，在平峰時期耗時2分50秒，在擁擠時期，耗時4分44秒。

此時，天水的手上還有一張王牌。

每天站里都會安排步巡的隊員，既要負責巡查工作，還要在重點時段預先巡邏重點區域，做到先人一步。隊員輪流負重30余斤的水袋和水槍，不僅可以消滅萌芽狀態的火情，還可就近對接前置的消防器材。

天水第一時間用電臺向步巡消防隊員和聯動保安隊通報了葛家大院的警情，并把現場視頻截圖發到工作群;指令無人機奔赴葛家大院上空，做到無死角實時掌握火情;同時向三坊七巷消防救援站報告，啟動第三道滅火梯隊，全副裝備的消防車隨后奔赴黃巷。

霎時警燈閃爍，警笛呼嘯。

隨著無人機飛行的臨近，葛家大院上空的煙霧視頻越來越清晰。天水的心，提到嗓子眼。

1分36秒!

電臺傳來步巡隊員大口喘息的聲音：“報告，警情解除，我們到達現場，確認是一位大爺在燒樹葉垃圾，我們正進行滅火清理。”

天水長吁了一口氣，不禁想起了站里隊友們的座右銘：“不起火就是最好的赴湯蹈火!”

(何金興 作者單位：福州市公安局出入境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