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依舊故人杳

每年元宵，我總會想起一位老師。他瘦高個子，理著平頭，薄嘴唇上留著濃密的一字胡，戴著深棕色墨鏡，穿著長長的喇叭褲，走路時頭部微擺讓人覺得墨鏡后犀利眼睛正望向你，雙手外繃像少林寺汲水僧人，腳下動作一刮一刮干脆利落似帶著風。他是物理老師，教學成績很優秀。但大家更知道他是一位散打愛好者，武功了得，曾獲過省賽二等獎的殊榮。

學生們怕他，大概因為怕，上課也就認真聽，成績理所當然也好了。也有不知好歹的孩子調皮想挑戰一下，他一個箭步從講臺上跳下，邊訓斥邊扯住衣領就提離了地。不單學生怕他，領導也怕他。曾有人對他說三道四傳到他耳朵，他見到領導熱情打招呼，右手搭在肩上輕輕一用力，膝蓋一彎人就蹲了下去，很是狼狽。

他是父親的學生，對父親極為尊重，總是畢恭畢敬，老遠就大聲喊。其實，父親不過是名普通老師，但他聲稱全校誰都不怕，就怕“老阿杰”(父親名字)。他甚至板書跟父親也一模一樣，都是從左上往右下斜，幅度很大，幾可亂真。每年春節必準時來拜年，必是在元宵節傍晚，必提一袋煙花上門，因此我印象極深，遠遠看見他虎虎生風的走路姿勢在拱橋頭出現，就趕緊喊父親。他們坐著喝茶聊天，我不知他們說什么，眼睛盡管盯著那兩袋煙花，這是正月里最大的期待。我知道里面有兩樣煙花，一大包“魔術彈”，另一包是“老鼠啾”，又叫“竄天猴”，年年如此，這可是比壓歲錢年夜飯更誘人的東西!

在父親許可下，我興高采烈地擰著那袋沉沉的煙花往外跑。對農村娃子來說，春節是元宵的序幕，而元宵才是春節的高潮，這幕戲的主角就是炮仗和煙花。炮仗是不限量供應的，一掛鞭炮散開來能裝滿前后口袋。扔水里，扔草垛，或是點燃后迅速蓋個破碗能振得老高。但炸水是講究點功夫的，早扔水會熄滅，太遲炸手。沒幾個娃不被炸手的，指頭離了身體般的痛還樂此不疲，只為元宵節大顯身手比賽誰炸的水高。

比起炮仗，“老鼠啾”就顯得高大上了，它拖著長長細竹簽的小尾巴，顫顫巍巍的能遠距離作戰，小塑料筒裝足火藥包在小紅紙里，引線一燃，“啾”一聲，拖著尖利的口哨聲扶搖直上九天，末了還在半空中爆一聲響。膽大的，用凍得皴裂的小手，食拇指輕巧夾住紅色的頭部，左手點火，引信點著，小火箭從指間高升而起;膽小的，砍一段竹筒，“老鼠啾”插在里面，指哪飛哪好不有趣。調皮鬼躲在墻角，沖著不認識的人群“啾啾”來一支冷箭，那哨聲讓人驚起，末了的爆炸聲更把人嚇一跳，想罵人抬頭尋不著娃，不知躲哪里咧嘴大笑呢!

正月十五夜幕一降，四處燃起煙花，魔術彈從曬谷坪上升起，將天空照得亮堂堂的，時不時傳來雷管爆炸的悶響，遠處的土樓一角扶搖飄起三兩盞孔明燈，慢慢升高，飛過田野樹林，漸與云朵相接。

氣氛跟空氣中煙霧一樣濃烈了起來，附近幾座土樓的娃子們早已蠢蠢欲動，準備來一場煙花大戰，那兩包“魔術彈”和“老鼠啾”就是我最有力的武器。冬天的稻田干燥寒冷，孩子們埋伏著，探出頭學電影里戰士的樣子匍匐前進。燃一枝“魔術彈”，紅的黃的藍的各色亮珠沖沖升起，將對面的敵人看得清清楚楚，這時“老鼠啾”派上用場，對著敵人就是一波波發射，煙花呼嘯聲爆炸聲與娃子大呼小叫聲彌漫曠野，奔跑中有的鞋掉了，有的踩水洼里了，有的說摸到蛇了…………

元宵混戰是在大人的叫罵聲中依依不舍收場的，也不知老師是什么時候走的。“老鼠啾”放完了，無邊的原野又寧靜了下來，遠處的山外，還有稀疏的煙花拖著亮光從樹梢上升起。

一年復一年，那些簡單的煙火總是讓人難忘，是它斑斕的色彩?還是想回歸簡單心靈?誰都說不清。

后來我外出讀書，漸漸沒有了老師的消息。大約十年前，我偶然聽說老師洗澡時猝然離世，年僅五十余歲。聽后異常震驚和惋惜，沉默良久，心想他這么棒的身體說倒下就倒下，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預料，又遺憾沒能送他一程。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他的身影，帥氣的小胡子，繃緊的雙臂，他風一般走過…………

元宵一過就要開學，第一篇作文必是寫元宵煙花，是正月里最掃興的事了。但我真想好好寫一篇作文，懷念歲月中遠去的煙花往事，追憶這位帶給我美好童年的物理老師。

(謝春武 作者單位：閩西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