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火

臘月里的風，裹挾著松脂的清香，從山間一路蜿蜒而下。客家山村的年，是從劈松柴開始的。早前，父親便會從當地老鄉那購一堆松木，在日光下長久地晾曬，直至干透發脆，再把松木劈成細條。

小時候，我常喜歡蹲在一旁看父親劈柴。斧頭起落間，松木應聲而裂，露出細密的年輪，那紋路像極老人臉上的皺紋，一圈圈都是歲月的印記。油脂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發出陣陣好聞的松木香味。劈好的松條整整齊齊碼在檐下，等著春節期間點燃。父親說，松火能驅邪，松柴堆得越高，燒得越旺，來年的日子就越紅火。這質樸的語言，深深烙在我心間。

除夕這天，母親和姐姐們在灶前忙活，蒸年糕、炸糖棗、包珍珠丸等，廚房不時飄出各種香氣。我則跟著父親在門前忙活，將松條一根根架起，搭成三角的塔狀。父親燒香點燭拜祖宗，我負責將粘滿松油的細條塞進柴堆的縫隙里，松木遇火，發出“噼啪”的響聲，柴堆頓時烈火熊熊。此時，四坊街鄰一起燒火，把整條街照得亮堂堂的，火光映紅每個人的臉龐。站在火堆旁，能夠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浪。我們還要燃放鞭炮，此起彼伏的炮竹聲中，年味濃濃、心頭暖暖。

天氣寒冷，我們都喜歡圍在火堆旁，談天說地，看著火苗明明滅滅。母親端來切好的年糕，我迫不及待抓上一塊，圍著年火狼吞虎咽。松火的香氣混著年糕的甜糯，在唇齒間化開?；鸸庵校篙厒兊哪橗嫳挥车猛t，皺紋里都盛滿了笑意。我不時往火堆里添些松柴，心頭祈愿，年火燒得越旺，來年的日子就越順遂。一般要等夜深了，才讓年火漸漸熄滅。剩下通紅的炭火，一些裝進火籠，用來取暖，剩下的攏成一堆，蓋上灰燼。這是“留火種”，寓意著來年的日子紅紅火火。春節期間這年火一燒，便要到元宵才罷休。

幾十年過去了，年火年年在客家鄉村燃燒，習俗從未改變。每次春節前回鄉，我總要買松柴，留著備用。那松木的清香依舊，年火的溫暖依舊，只是年復一年，父輩們日漸衰老，掄斧的姿勢不再那么利落。我接過父親手中的斧頭，劈柴、搭柴、點火、祈福?；鸸庵校篙叺念^發愈加雪白，但孩子們的臉龐卻日漸成熟。生命的接力在這年火的映照下，顯得如此清晰動人。

今年春節，由于特殊原因，我沒能趕回老家過年。沒有松火和炮竹的年，心頭空落落的，總感覺缺了一點什么。寂寞的夜，反而睡得不安穩。到了年初三，匆匆趕回老家，點燃年火，內心釋然。心頭明白，這年火燒了幾十年，恐難再舍棄。松木的清香里，藏著祖輩的祈愿，也藏著我的鄉愁。烈焰中，我仿佛看見自己的童年，看見父母的青春，也看見歲月的流轉。年火燒得旺旺的，照得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紅光。這紅光，是希望，是溫暖，是客家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松木燃盡，留下的是炭火，是來年的火種。希望年火一年年地燃著，客家人的日子也一年年地紅火著。這年火里，不僅有歲月的容顏、生命的延續，更應該有希望的永恒。

(羅炳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