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警老蔡并不老，但奈何才三十多歲，頭發已全線失守，白了一大半。在嚴格執行令行禁止、齊整劃一的隊伍，單位領導有一次率先叫喊了他：“老蔡，老蔡!”很快，所有人仿佛都領到了指令，也都用“老蔡”來叫他了，而且叫順了口。

被叫“老蔡”后的他，也逐漸適應了這份早來的滄桑。然而不幸也接踵而至。老蔡的老婆，一個普通的鄉下小女人，丟下他們爺倆撒手人寰了。他們爺倆，一個叫老蔡，一個叫小蔡，小蔡全名蔡西瓜。那天老蔡在產房門口等得火急火燎，不知誰遞了塊西瓜，他正三嘴兩嘴地扒拉著。忽然產房門開了，嬰兒洪亮的哭聲立刻跳蹦到跟前。他一愣，又一喜，西瓜汁流出嘴角，也流過心頭，一個名字隨著眉梢一揚，立即隨口脫落：蔡西瓜!

那一年是縣公安機關體檢制度一次重大改革，把公安機關所有工勤人員都納入免費體驗行列;那一年也是老蔡最大的變故，他在第一次免費體檢中竟查出身體里可能存在一個叫癌的雷!輾轉于復檢與復檢之間，只不過是真相越來越雷人。

那一年，蔡西瓜才七歲，他只喜歡畫畫，黑貓警長與喜羊羊是筆下常客。有一天，他竟畫出了天使。他畫的第一個天使穿著警服，用筆很重，還不懂得以簡卸繁、以意化像，所以畫里的警服很粗糙，但還是認得出來。很快又畫了第二個。這第一個老蔡起初不以為意，但看久了，竟有點像值夜班回來一夜未睡、睡眼惺忪的自己。于是紙上出現的第二個天使多看了兩眼，竟越看越像是七年前撒手人寰的妻子，因為妻子的耳垂有個黑痣。老蔡假裝不以為意，問蔡西瓜：“畫里這黑點?不小心沾上的?”蔡西瓜搖了搖頭:“我在夢里看得分明!”

那天他不理解自己血液檢測報告里，有個CA19-9的東西，高出正常值好幾倍。問了，重檢了，才知是胰腺癌。最后醫生摘下眼鏡，嘆了一口悲涼的氣，輕輕地說：“想做什么，就去實現，有什么遺憾，就去彌補吧!在這一年內!”

唯一的遺憾，就是蔡西瓜了。他走了，而小蔡怎么辦?

不行，他得替小蔡找個繼續生活的世界。于是送養便成了最后的選擇。

老蔡的脖子下也有個紅色的痣，但好在常年要穿制服，風紀扣一扣上，便遮住了，為此他也沒怎么上心。現在他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為了更加看清鏡中和他一模一樣的人，他松開風紀扣，用左手撫摸著脖子右下方的那顆紅痣。不知為什么，他越看越覺得鏡中人好陌生，甚至仿佛是第一次相遇。

老蔡在萬能的朋友圈貼出了自己的心愿：西瓜正嫩，淡淡的香味是他的淘氣，繞來繞去的藤是彼此的牽掛。我的西瓜，是我這個世界留下最無價的禮物。痛————痛個大西瓜。我在等一個有緣人經過并帶走…………

第一個上門拜訪的是一個堅持單身的女人。“你叫老蔡?”女人大大咧咧，一進屋便在門口處自尋個椅子坐下來。

老蔡點點頭，看著正在門外玩的小蔡。“蔡西瓜，我孩子。我…………得癌了…………晚期。醫生說只能堅持一年了。孩子還小，不懂。我正慢慢向他解釋什么叫生命的消逝!生命其實不會消逝，只不過是到了另一個世界，比如天上，比如化作一朵云，然后一直在看著世上被他掛念的人!”

女人說：“我是一名清潔工，收入不多，堅持單身主義，但并不是沒有愛心，今年我忽然想領個孩子來養養，沒什么經驗，你不要笑…………也算是下半生有個托付或依靠。雖然已習慣了一人說話一人聽，一人吃飯全家飽，沒心沒肺活了上半生。但我會盡量適應這生活的新角色，努力做一個盡職的媽媽。”

也許同為生活煩惱，老蔡覺得女人的話是可以相信的。但另一個問題是，清貧的女人，除了真誠以外，如何給孩子更好的物質條件呢?他猶豫了一下，女人已走出屋子，把幾塊大白兔奶糖丟給了小蔡，并低下頭，和他玩了一會兒。然后留下地址，說“再聯系”就走了。

第二個聯系上老蔡的是個城里人，他說自己不習慣上別人的門，要求老蔡帶小蔡過來城里玩，隨便談討一下孩子的事。

老蔡沉思了一會兒，又翻了翻他的朋友圈，決定帶小蔡上門去拜訪。

周末，一起出門。在車上，老蔡有意無意地談及生命。“樹葉會凋零，花兒會凋謝，任何生命的盡頭，就是消失。爸爸有一天也會消失，所以你要學會我們新的相處方式，我會成為天上的云，或成為你腳下的草，依然和你在一起，雖然你看不見我!”

小蔡抬頭說：“我昨天正好畫了一棵樹，是這樣嗎?”小蔡從書包里把畫取了出來。

老蔡看見樹干上竟有個紅點，很像他脖子下的那顆痣，心里不由一動，但不動聲色。“這紅點是不小心點上的?”

小蔡眨巴著眼鏡，認真地說：“在夢里看得分明!”

老蔡說：“對!再過九個月，我就會變成一棵樹，你有空就來看看我。”

“好的，一言為定。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到了城里，才知是一對上點年紀的老人，很有錢，幾年前他們自己的孩子死了，一直活在懷念的悲痛里，今年在別人的勸導下，想用抱養一個孩子的方法來止住心里的創傷。

條件很好，唯一的問題是老人已上了年紀，而且是想以此把傷口治愈的…………

又有人聯系上了老蔡，那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在他們別墅的花園里一起散步，邊走邊商談孩子的事。老蔡說：“我的時間也不多了，醫生說只有三個月了!你們的條件很好，孩子在這里，我很放心!”

男人皺著眉頭轉過身，接過話來:“你絕對放心，我們會把你的孩子當成自己孩子中的一個，絕不偏袒任何一個。”

“怎么，你們有自己的孩子?”老蔡有點詫異。

“我們有三個孩子，但我們的目標是擁有四個孩子，我夫人在產下第三個孩子時，脊椎出了問題，醫生建議，不能再懷上了…………”

“理解，理解!”老蔡看著遠方，不禁有點失神。

無法決定什么，便又回來了，終點就是原點。回來后，老蔡感覺自己的病越來越重了，主要的就是咳嗽、痛，莫名其妙的咳嗽、莫名其妙的痛…………然后各種并發癥，常常讓他苦不堪言，常常讓他拳頭攥出血來。是該做出決定了，可惜他只是協警，工資低，人脈少，而且為了看病，已把儲蓄用得差不多了。

單位領導已批準他不用按時來上班。那時《人世間》正在熱播，他聽主題曲時，常會跟著哼哼：草木會發芽，孩子會長大，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世間的苦啊愛要離散雨要下，世間的甜啊走多遠都記得回家…………

他下了決定。車子是先賣了，后是房子，老蔡帶著這些錢與小蔡，去了自己一直想去的地方玩。在那里，兩人逛了迪士尼，也品嘗了北京烤鴨，甚至魚子醬。而小蔡從來沒有停下畫筆，一路畫著。老蔡打開小蔡的書包，想最后欣賞一下小蔡的畫畫，作為最后的記憶帶入天堂。

忽然，他看見好幾張相同的畫。“這是什么?”

“大白兔，你不記得啦，那天阿姨把幾個糖果塞給我，她輕輕摸著我的手，暖暖的，像媽媽手心流出來的體溫。她最后抱住我時，我的眼睛像浸了沙子一樣想流淚。阿姨答應過我還會來看我，可是這么久了，還沒見到她。媽媽離開時也是這么答應過的。”

塞糖果的女人?老蔡忽然想起第一個想領養的那個清潔女工。他果然又在小蔡的書包里找到了幾張大白兔的奶糖紙，它們一直被小蔡保存得齊整劃一，就像新的一樣。

老蔡一個顫抖，仿佛找到了答案。他忙起身找那個清潔女工留下的地址，并拔打了紙上的那個電話…………

(沈國徐 作者單位：詔安縣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