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現(xiàn)，走進零下20度的雪地里。走著走著，似乎一夜未消的酒醒了，遇見一樹又一樹的海棠。果子滿枝頭，低垂著，縱身一跳，摘下了一粒果，果子敷著一層冰，異常僵硬，手如被鋒利的刀子劃了一下，趕緊將其塞進嘴里，舌頭都要掉了，忍住，一會兒過去，化了，甜甜蜜蜜地，卻是不敢猛然咬下去，牙齒又要掉了。這么一樹好果子，小區(qū)里的人就是不珍惜。不見一個人影，誰會傻傻地，一早出來挨凍。一整天，沒人愿意出來，偌大的一個園子，靜悄悄的。到了另一種樹下，見三五個比海棠更大的果子掛在枝頭，繼續(xù)一躍，摘了一個。其實，心有余悸，感覺自己此舉，是竊，相信，這果子是有主人的。終于，見到一過路人，指著枝頭，問，這是什么果實?答曰蘋果，悄無聲息地，走遠了。生活在南方，想像不出一株蘋果樹的樣子。這一樹干干凈凈的，披了一身的雪，殘存著一兩個果子，任憑欣賞，又想像著，蘋果花開時，一枝頭的浪漫。

一個月前，在昌吉黨校，白茫茫雪地上，樹木掉光了葉子，世界靜穆著，萬物安眠，在墻角處，突然遇見長滿了果子的一棵樹，怦然心動起來，禁不住誘惑，去采摘，麻麻澀澀的，過后，舌尖殘余有一絲的甜味兒，像蘋果的那種。問了，方知，是海棠果，傻傻地猜想，以為這果子就這樣麻麻的，不可食。不見有多少寒凍，說這是初雪，昌吉黨校闊大空曠，除了在上下課時分，外邊鮮有人跡，只是在晨起、夜幕時分，聽到《牧羊曲》，聽到《我和我的祖國》，聽到《泉水叮咚響》，悠揚的旋律在雪地上流淌著、蕩漾著。在一隅，在一株碩果滿枝、披著積雪的海棠樹下，我久久徘徊著，想起岑參、陸游的邊塞詩，想起萬里之遙那些渺小的人和事。真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只有那些詩句在流傳著。突然，聽到聲響，一只烏鶇，飛落在海棠樹上，啄了一粒果子，放下，又啄，咬了幾口，又啄了一粒，飛到雪地上，打了一個滾，瞬間飛遠了。白茫茫的大地，僅留下了一只鳥的影子，過后又平靜了。一場又一場的風(fēng)雪過后，在瑪納斯，海棠果終于成熟了，卻無人理會;是呀，誰也不愿意，提著一個籃子，在風(fēng)雪天里，爬上樹梢;甚至，也不愿意出門來，縮頭縮手地，無事找事，躬身路過其樹下。在瑪納斯，從來不缺甜蜜流汁的水果，這海棠，是低賤之物了。

瑪納斯玉園社區(qū)，那兒是我們10位三明援疆教師的住處。除了上課、批改作業(yè)、下早晚自習(xí)。除了與個別家長交往，外邊的人事基本上隔開了，特別是這樣的冬天，更是過著單調(diào)的生活。于是在宿舍里，置一對小音響，聚在一起，唱唱歌，打印出來的曲子貼在墻上，唱《蘋果香》《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唱一些濃郁的新疆風(fēng)情曲子，就少了幾許孤寂和對家人的思念。

宿舍樓下，有幾株海棠，果子碩大，老師們也不稀罕。8月來到瑪納斯，說滿城皆是蘋果樹，處處可見蘋果，老師們采摘回來，做成蘋果干，口感甚好，還往老家寄呢!動動手，做點事，得美物，也打發(fā)了寂寞。

瑪納斯，正經(jīng)歷著一個漫長而孤獨的冬季，沿著依連哈比爾尕山脈一路往北、流向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瑪納斯河，被皚皚白雪覆蓋得嚴嚴實實。哪怕到了石河子，到了呼圖壁、昌吉，依然走不出這茫茫雪海，找不到生命的綠色。瑪納斯小城，一整個冬天里的孤寂里，老師們找到了另一種樂趣，周末，踏著積雪，到郊區(qū)蘭州灣鎮(zhèn)趕集，看看集市里的熱鬧，見識那些來自伊犁的馬肉、阿克蘇的冰糖心蘋果、精河的枸杞、沙漠里的肉蓯蓉、沙棘等等，皆是完全不同于南方的物產(chǎn)。那些掛在鐵架子上大塊大塊被風(fēng)干的馬牛羊肉，那出水成冰的大條大條硬板板的魚，所見肉食盡是被凍得一敲蹦蹦響。有搭著一個透明的塑料棚子，鐵木桶燒著榆木火堆，里頭賣著新鮮蔬菜、水果，捂著一點點溫火，主人孤獨地坐在那兒，似乎要睡著了。所見，雖然都是新鮮事兒，也不宜久留，一番討價還價后，得其物，就趕緊返回了，這集市，實在是太凍了。

在蘭州灣，瑪納斯國家濕地公園那兒，見到冰河中間的小島上，有一棵大榆樹，結(jié)滿了數(shù)十個鳥窩，如是一個個碩大無比的果實。料想那也盛滿了一窩的雪，鳥寶寶們?nèi)绾斡诖诉^冬呢?到此援疆近兩年的同事說，那是鸕鶿窩，冬天，它們飛到南方去了。他笑著說，這兒的鳥類都認得他了。是呀，鸕鶿將生命的胎記留在了冬季的枝頭上，來年夏天，又孕育著這枝頭上，最真實可靠的生命之果了。我們，亦是如鸕鶿，像一只候鳥，來到了瑪納斯的枝頭上，一年兩年三年，有的離去了，還再來一回;有的，離開了，也難得再來，甚至永遠不可能再來。如何讓生命開花，結(jié)著屬于自己的一季果實，讓生命的印跡點綴在這片美麗的大地上?冰河之上，那棵結(jié)滿巢窠的大榆樹下，遍野的雪白蘆葦花盛開不敗，我想起了北宋蘇軾之詩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這個冬季里，在旱卡子灘哈薩克族鄉(xiāng)，我遇見那鳥群，成千上百只，它們飛向遠方，消失在一片雪白的天空與大地之間，我想著，那盡頭，一定有一樹樹甜蜜的海棠果在枝頭上，在等待著它們。

(顏全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