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奶奶

梅雨季節的深夜，總會讓我不禁懷念起嶺南的月亮，就像是廣東奶奶手帕里裹著的舊時光。我坐在陽臺，看著窗前裊裊的檀香，云霧之間又想起了那段被封存的往事。

2000年某日深夜，父親握著泛黃的信箋在燈下顫抖，信紙的邊緣像被反復揉捻過一樣焦卷，他粗糙的手指劃過信封上那隱約可見的地址說道：“傳杰，你本該姓廖。”窗外忽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砸在窗欞上，驚碎了他四十年來都不曾談起的身世。

父親一出生就體弱多病，按照先生的說法是如果自己養肯定是養不活的，得寄養在別人家里才行。那時候，廣東奶奶和爺爺在福建收松脂，結識了我福建的爺爺奶奶。自此，父親打小就被廣東爺爺奶奶送到了福建爺爺奶奶家寄養。父親記事起就從沒忘記過尋找親人，從最初寫信被福建的爺爺偷偷藏起來，到后來讀中專時收到遠在千里之外的第一封信，他那份對家的執念隨著時光流逝，變得愈發強烈。到我高考填報志愿那天，父親用紅筆在參考手冊上不停地劃著圈，“廣州”兩個字像道命運的符咒，蓄滿了父親半輩子都化不開的鄉愁。

初到羊城的日子，我總會夢見父親口里念叨千百遍的老屋，屋梁上那些歲月侵蝕的紋路里，是否藏著廣東奶奶年輕時的容顏？直到某個飄著木棉絮的清晨，一位老人端著熱騰騰的粥叩響我的房門，稻米的醇香嵌著荷包蛋的溫潤氣息，在晨光里釀成了久違的守候。我知道，那是我的廣東奶奶！

印象中，廣東奶奶常常坐在陽臺的小板凳上，慵懶地靠著墻，臉上那一道道刻滿歲月痕跡的褶子，仍然無法掩飾年輕時她那清秀麗質、溫文爾雅的容貌。套著銀鐲子的雙手就像榕樹盤虬的根須，枯瘦卻很溫暖。每每我在身邊，她總喜歡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說話，一串串梅州話的尾音在緩緩暗下的暮色里輕輕搖晃，好似傳遞著親情，又好似傾訴著過去？在這個有點熟悉卻又陌生的家里，匯聚起的疼愛就像穿越了世紀的戀情，不僅有奶奶的呵護，還有伯父、伯母、姑父、姑母無怨無悔的照應，或許這就是血脈里流淌的古老契約——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愛，在時光里凝結成無聲的守候。

還記得，每逢周末，伯父、伯母、姑父、姑母總會打電話關切地問：“傳杰，回來嗎？”只要我回去，無論多晚，廣東奶奶都會開著門，靜靜地坐在門后等著。一次又一次地聽著樓道里的腳步聲，直到我出現的那一瞬，她便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拉起我的手來到滿滿飯菜的餐桌前，也不管我吃不吃得下，都要給我填得飽飽的。那種從心底涌起的不僅僅是飽腹感，更多的是令你一生依戀回味的溫暖。

還記得，廣東奶奶喜歡我陪著，哪怕只是靜靜地坐著，都是一種愜意。在廣州的三四年間，廣東奶奶總會時不時拉著我的手，穿梭在小區、市場、公園……一切可以用腳步丈量的地方，逢人就會操著一口純正的梅州話宣告：“這是我的乖孫。”在別人羨慕的眼光里，我看見的是奶奶臉上寫滿的得意。過完周末返校的時候，伯父、伯母、姑父、姑母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少不了在我書包里放些零花錢。廣東奶奶也會從那跟舊手帕中，翻找出面值最大的鈔票硬塞進我的褲兜里，那時的我就這樣默默品嘗著被親人寵愛的甜！

還記得，我帶著父親輾轉來到廣州尋醫，這是他打小離開廣東后第一次踏上心心念念的故土，一家人聚在姑母家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團圓飯。休憩間，父親傷心地說出了壓在心底40余年的話：“媽媽，哥哥、姐姐，你們為什么不養我，為什么要把我丟下，讓我受了這么多的苦……”屋子里除了哭聲，再也沒有其他。廣東奶奶緊緊抱著父親，就像他剛出生那會一樣，久久不愿撒手。而父親在彌留之際，雖然已經說不出話，但是唇齒之間卻一直在呼喚著“媽！”那一刻，我終于明白血脈原本就是條斬不斷的河，縱使改道千回，終要奔流向海。

還記得，那年伯父打電話給我，低沉地跟我說：“奶奶不行了。”當天晚上我就定了去廣州的機票，但最終我還是沒能夠見到廣東奶奶最后一面。為了了卻父親的夙愿，我毫不猶豫地跟伯父說：“把奶奶的骨灰給我一些吧！我帶回去，放在爸爸的骨灰邊上。”每逢清明，我都會帶著家人來到他們面前，那些隨風散落在身上的花絮，黏著的是母子之間魂牽夢縈的兩顆心。

我仿佛又看見廣東奶奶坐在陽臺邊，絲滑的月光把她的發簪淬成星河。聽見父親兒時的啼哭，化作山澗流水的叮咚。原來世間的離散，不過是月有陰晴圓缺；天上人間，終究會山水相逢。

(作者單位：福建省翔安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