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9月，江蘇南通一個頹垣敗壁的老屋內，病入膏肓的李方膺早已說不出話來，他痛苦地揮舞著手，似乎想寫什么。

“此懷奇負氣，郁而不舒之故，非藥所能平也。”醫生嘆口氣，留給李方膺的時間已所剩無幾。家人含淚拿來紙筆，多么熟悉的東西啊！這是他的另一個靈魂，它靜靜地等，等他的肉體靈魂，一起歸去來兮。

“吾死不足惜，吾惜吾手！”這位名列揚州八卦之一的畫壇大家艱難地寫下這九個字，含恨而逝。

這雙手，畫過風竹狂松，寫過破盆幽蘭。這雙手，在山東樂安縣開倉賑濟，私自動用皇糧一千二百石。這雙手，在蘭山上書直陳墾荒令弊端而入獄……

這雙手，寫滿自己的“奇倔”，撫摸過人間的疾苦。

時間回到乾隆十年（1745年），再過兩天就是端午了，這些年，李方膺的父母先后病逝，今年是他丁憂去職的最后一年。過了年，他又將進京候選。

雨已經下了幾天。屋外狂風大作，大雨傾盆，門前的竹子劇烈地搖擺，竹葉竹枝粘在一起，成了一條條橫的線，風團團中雨團團，分不清竹葉與竹枝。他遠遠望去，風雨斜斜地從這個山崗下到那個山崗去。披著簑衣的農人艱難地揮鋤疏渠泄水，快要成熟的麥子成片成片倒伏在大風中。

盡管賦閑在家，他還是憂心忡忡，無心于詩畫。他想起了上一朝雍正十三年（1735年），任蘭山知縣時，那震驚朝野的“蘭山冤案”，因反對總督的墾荒令，他上書直陳弊端，觸怒上司，竟被罷官入獄。

自己落獄的三年，蘭山、莒州一帶的農民成群結隊，帶著雞鴨米酒前往青州監獄探視。獄吏不許見，老百姓就把帶來的錢物、食品往監獄的高墻里扔，把瓦溝都堵滿了，監墻下一排排的酒壇子把監獄的大門和甬道都堵住了。這場冤獄，直到乾隆皇帝追究起，他才得脫離囹圄。他一想到這些百姓，就禁不住熱淚盈眶，胸中蕩起層層浩氣。

從那時起，虛與委蛇的官場把戲在他心中愈發的看薄了。但是在他心中，卻有個東西愈發看重了，那就是百姓。

眼見麥子將熟，如此大風急雨，老百姓又要遭殃了，但有誰會關心他們呢？

觸景生情，悲憤郁結，靈感在心頭閃過。他快步走向畫案，拿起如椽巨筆，飽蘸濃墨，迅疾揮就，不一會兒，一幅飽含百姓深情和對官場厭惡的《鐘馗圖》就畫成了。

大寫意筆法勾勒線條，縱橫涂抹又惜墨如金，整幅作品落筆不多，但蒼勁老厚，水墨淋漓，大雨天撐著破油紙傘的鐘進士躍然紙上。風呼呼呼刮得太厲害了，官帽吹歪了，臉也刮得生疼，鐘馗將臉埋進袖子里，只露出兩只小眼睛，狡黠中帶著幾分猥瑣。

畫面設色用赭石加少量朱磦大面積鋪染，呈現出灰暗凄涼的景象。破傘舊衣，看似很窮，但是鐘進士好歹是個管鬼擒鬼的官。李方膺不忘將笏板安插進鐘進士的腰際，突出他官員的身份。他匠心獨運，這小長形的笏板不染色，在衣服大片的赭黃下，宣紙素白本色讓笏板突出而顯眼。

風雨蓋掉了百姓疾苦聲，卻傳來銅錢的叮當作響，那是鐘進士腰上掛著的青錢。

歷史上，鐘馗無一例外都以正面形象示人。怒眼橫睜、鐵面虬鬢，雖相貌奇丑卻正氣凜然，或紅袍或官服，手持利劍，專司打鬼驅邪。大戶人家，每年端午春節供于廳堂，寓意驅鬼避瘟。

這幅《鐘馗圖》顛覆了人們認知，充滿著革新的力量，賦予鐘馗有悖于傳統的藝術元素，不正是他宦海沉浮真實所見嗎？

節近端陽大雨風，登場二麥臥泥中。

鐘馗尚有閑錢用，到底人窮鬼不窮！

左上角的行草題詩粗頭亂服，如屋漏痕，似折釵股，穿插有致，氣脈貫通。將現實主義鑄進筆墨之中，這是李方膺最強的吶喊聲。

“幾年宦海任飄蓬，嗣后關門作畫工。自笑一身渾是膽，揮毫依舊笑狂風。”

傾瀉了胸中郁氣，記錄下了蒼生疾苦，他將筆重重甩在案上。

現在的他，是身無一職的告假官員，只能借尺素表寸心，為百姓呼喊，狂風暴雨中，這聲音是多么卑微啊！

這幅作于端午前二日，詩書畫印俱佳的《鐘馗圖》，大概是中國繪畫史上唯一的反面形象鐘馗了。

兩天過去了，已是端午，風雨依舊，老天絲毫沒有憐憫的跡象。

李方膺呆呆地看著遠方被雨水淹沒的麥子，他知道，雨一停，太陽一曬，小麥會迅速發芽，農民們將顆粒無收。

他再次鋪紙研墨，落筆如飛，一幅更大的鐘馗瞬間寫就，但已看不到鐘馗的臉了，高舉的笏板下，整個臉都被袖子遮住了。既然無臉見百姓蒼生，臉不露也罷。

這是280年前的端午。

這兩幅《鐘馗圖》，也是李氏僅見的人物畫。

（作者單位：閩西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