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闖進高速公路的老人

規則是自知者的護欄，卻是無知者的虛障。

我曾聽過一位養護工人說，高速公路的防護網往往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真正有心想鉆進高速公路的人，是無孔不入，防不勝防。我們的日常巡查也只能是細之又細，除了排除顯見的隱患，還要深挖隱性的動機。

人不獨親其親，從我接觸過很多進入高速公路的老人中，我發現，我們和他們一樣，每個人都終將面臨老去，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怕失去，怕失去自由，怕失去關愛，怕失去歸屬感。將心比心，他們其實需要更多的社會認同。我們都一樣，彼此若是心有掛念，未來即是老有所歸。

一

今年4月1日清晨，我接到一起警情，甬莞高速下行1038公里處有一挑擔老人在高速公路快車道上逆行。我掙扎著起床，迷迷糊糊中想著，這不是愚人節惡作劇吧。畢竟幾個小時前，我還在處理交通事故，剛躺下沒多久。

怕出意外，我還是召喚了搭檔，駕車趕赴現場。那里，碰巧是交叉的樞紐匝道，我一路上尋思著，萬一這位老人逆向走進匝道，我們尋找的方向就錯了，而且一錯就意味著很長時間的掉頭路程。

到了接近樞紐的附近，天色朦朧，我瞪大雙眼，沿著主線周圍仔細搜尋。不料一個回頭，真有一個身影出現在我們車后的匝道交叉口處。“快靠邊！快靠邊！”我下車往后方跑去。

那老人至少離我兩百米，挑個擔子還在往前走，我拿出警哨，邊跑邊吹。靠近的時候，才看清是一位老阿婆，我怕她聽不懂普通話，就切換成不管她聽不聽得懂的閩南音夾雜當地客家音喊：“哈，快過來，過來！”我擔心突然有來車，邊吹警哨警示邊向她招手，示意她快點跑到我這里來。

她挑著一擔菜梗緩慢地向我走來，嘴里嘟囔著我聽不懂的方言，但似乎又可以確定是閩南話了。我們管轄的地域剛好處在閩南話和詔安音客家話融合過渡的區域，我硬是用我的漳浦音閩南話和她的口音對話，勉強問清了她要挑那擔菜梗回去，家在某某村。或許是走錯路誤進了高速公路，那一刻她遇到我還是挺激動的。

我假裝很兇地告訴她，她這樣跑進高速公路等下要給她罰款，她不敢再多說話。我卸下她的擔子放到警車上，那擔菜梗其實還挺重，連我提起來都有點吃力，而她身子骨那么弱小。我扶她坐上警車后排，不知道是不是嚇到她了，她上車也不敢亂動，我給她拉安全帶，趴到她身體另一側，發現卡扣被她坐在屁股底下，我輕聲叫她挪一下，她依舊不敢亂動，我不得不扶著她的身子一同挪動，從座椅縫里找到卡扣后，才將她的安全帶扣上。

這一趟車繞了很遠的路，我納悶她怎么可能負重走了這么遠。到了她說的村莊附近，我問她是不是這里，她滿臉笑容地應答了。下車時，我繼續趴到她身體另一側找安全帶卡扣，這時她很主動地挪動了一下，這卡扣塞得實在緊，我費勁地摸到了按鈕，咔嚓一聲，卡扣解開了，那一瞬間也解開了我的悶氣。

我擔心她誤以為今后走高速可以坐警車回家，怕她下次又跑上高速公路，就“兇狠”地警告她，跑進高速公路是違法的，等下要罰款十塊錢。撂下狠話后，我就走到后備箱拿她的擔子和菜梗準備給她，讓她趕緊回家。但她沒有走，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零碎幾角幾元的紙幣一張張數著。那一刻，我后悔剛說的狠話了。我趕忙換一種語氣告訴她，算了，錢收起來，這次就算了。她猛一抬頭，沖我笑了。

二

2024年1月20日晚上，我們接到一起警情，有一老人從高速公路收費站出口鉆進去逆行跑進去，收費員發現時，人已經快進入到高速公路主線路面。我們從駐地趕到事發點要10分鐘左右的路程，我推算那時老人估計已經進入了高速公路主線。

問題是，我們無法確定老人會在主線上行或下行，甚至會不會橫穿？一切都是未知數。

我們急速奔赴隱患區域，沿途借著微弱的光線左右環顧前后巡查。可揪心的是，一趟順行過去竟然沒發現！

這時我又接到求助轉警電話，有群眾向派出所報案，家里一六旬老人走失，女性，智力障礙，老人戴的定位手表確定，人就在高速公路上。

“可能就是同一個人了，那真的危險了。快，到前面服務區掉頭到對面車道再找！”我對著開車的搭檔催促著。我越來越擔心她會不會突然在高速上橫穿。警笛警燈，還有肩閃、帽閃、強光手電等身上能準備好的各種燈，全部都開啟了，閃爍著、相映著。真是萬幸，掉頭后還沒開出兩公里，我們看到了前方應急車道一個黑影在晃動。我急得感覺車門連著車輪已同步沖上前去，已經靠近了，又放慢了腳步，我在她背后輕喚她，怕驚嚇她，我又閃到她身體左側，輕扶著她的兩臂。她滿臉驚奇，沖我傻笑，但都不講話，即使我無意識地跟她說了好多家常話。

我想她可能認為我就是她的兒子吧，我也假裝自己就是她的兒子，用閩南方言喊她該回家了。

上了警車后，我和她坐到了后座，給她系了安全帶，也給我自己系了安全帶。一路上她一直注視著我，微笑著。路上我給她的兒子打了電話，報了平安，讓他安心在收費站出口等候。我們開到收費站出口時，她的兒子已經在那里等待了，大汗淋漓又面露喜色，還有慚愧。

我對他簡單詢問才得知，他母親已經腦萎縮多年，無法正常溝通交流。老人坐不住，每天的步行運動量都很大，醫生也建議不要限制老人的活動空間。兒子生怕其走丟，還特地為其佩戴定位手表。不料當日老人趁其兒子煮飯時的眨眼間隙，偷偷跑出了家門，還跑上了附近的高速公路。她的兒子激動地對我說：“一不留神，她就從我身邊跑掉了。我害怕極了，怎么追也沒追到。”

為了采集警情信息，我讓母子倆站一起拍個合影。我說，這只是工作需要，你們不用拘謹。兒子會意后挽著母親的手臂。那一瞬間，母子倆都笑了，笑著融入了鏡頭，笑著藏進了心安處。

三

2023年11月14日中午，我們在轄區沿線駕車巡邏，經過甬莞高速上行1028公里附近時，發現一名拾荒老阿婆。老阿婆背著一個大麻袋，正沿著應急車道行走。

我們立即靠邊停車做警示，我迅速跑上前去喊住她。第一聲的對話就明顯感覺，老人不會講普通話，但她講了一口平和音閩南話。經過簡單的詢問，她聽懂了我的口音，我也基本了解到她的情況。

交流過程中，我感覺到老人最害怕被拍照被曝光，她一直用手遮擋住自己的臉，遮擋住鏡頭。我說，不要擋，要拍清楚正臉，好確認身份，同時也好聯系她的家人。她聽了，更是緊張地請求我不要給她拍照了，說是萬一被她兒子知道，肯定會被兒子罵。她一直說：“千萬別告訴我兒子，他已經罵我很多次了。要再讓他知道的話，我以后就不能出門了。”

我問她家里是否還有其他家人，她說自己原本跟兒子住在城里，但她待不住，就回農村老家住。我通過信息查詢發現，老人登記的住址，確實顯示的是城市的繁華地段。而如今，她卻選擇成為農村留守老人。

老人說，她出來拾荒不是缺錢，就是閑不住。我告訴她，這種跑進高速公路的行為，要罰款十塊錢，還要通知她兒子幫忙繳納。她聽后，苦苦請求我不要這樣做，并保證她以后再也不這么做了，罰多少都別跟她兒子說——那一刻我感覺到交通安全宣傳教育的效果顯現了，其實罰款的目的，不正是為了更好實現交通安全宣傳教育的效果。如果不罰款的宣傳教育效果更好，我寧愿選擇執法的初衷。我跟她說此番只作口頭警告，她的基本信息我已登記，她若怕被家人知道，就要信守承諾，不再跑進高速公路拾荒。倘若再遇到，就真的會告訴她兒子來“領人”，老人聽后滿懷感激應允了。后來，我再也沒見過她在高速公路上拾荒了。

（作者單位：廈漳高速交警支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