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螢火蟲

螢火蟲是皇家愛物，“壬午，上于景華宮征求螢火，得數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巖谷?！边@個上，是隋煬帝，這家伙好生浪漫，還有些童心，捉了無數螢火蟲，入夜游山，把螢火蟲從瓶子里放出來，成千上萬的螢火蟲飛入山谷，閃閃爍爍，成一條光流，螢光點點流，星光點點流，流動在山谷之中，開了一場螢火晚會。

隋煬帝好大喜功，用度奢侈，這是不用說的。只是他主辦的這個螢火蟲之夏夜晚會，多見浪漫，難言奢侈，或者說，擬證其腐朽，能證其腐朽，可以另擇事例，事例很多，不用征求螢火蟲之事。捉螢火蟲放山谷，不用太多錢，不花太大力，我這個鄉下毛孩子，也曾干過類似事。

螢火蟲想必晝伏夜出。太陽光那么明亮，她那點毫光居陽光下，便毫無光。螢火蟲是聰明的，太陽光那么光，她就不去湊熱鬧了，微光若顯光，便去黑之夜，這個道理，星星也是懂的，星星白天不出來，夜里才來星星點燈。入夜，螢火蟲不知從哪里飛過來，飛進草叢，飛進樹林，飛進瓜棚，飛進鄉親納涼的小巷，“的歷流光小，飄飖弱翅輕，恐畏無人識，獨自暗中明。”微光者要去黑夜發光，暗中明則有人識。

“竹風吹動草根塵，熠熠高低自照身。每夜囊盛光到曉，書齋送與少燈人?！备F秀才點不起煤油燈，捉來小半斛螢火蟲，放進玻璃瓶里，可以每夜光到曉。我窮，我不是秀才，捉之入囊光到曉的事，是沒有的。當年讀書，學校離家三四里地，晚上要上晚自習，上完課已是九點多，摸黑回家。月夜倒好，星星照我前程，無月，天墨黑，伸手不見五指，螢火蟲來照亮我前程：先洗凈墨水瓶，捉幾只螢火蟲入瓶內，螢火蟲一閃一閃，可以照出山高輪廓，我鼻不會去碰樹，可以照出水長幽影，我腳不會去踏坑。真得給螢火蟲補道一聲謝謝，謝謝螢火蟲，熠熠高低照我身，書路送與少燈人。

在少年那會，也對螢火蟲好奇得很，夏之夜到秋之夜，正是螢火蟲紛飛之時，也常常持著一把蒲葵扇，追著螢火蟲跑，那時螢火蟲多，夜色初罩，他們有如無人機群，在田野里飛，在瓜棚上飛，在屋階下飛，一扇輕輕撲下去，三兩只螢火蟲應聲落地，捏兩指夾起，放在玻璃瓶里。

也因好奇，干過傷蟲害理的事，這個比蜜蜂還小的家伙，怎么就會發光呢？把她尾巴翻過來看覆過來看，看她一節一節的節肢里，有一節白，白如雪，捏開白節，手上滿是螢粉，粉粉的，閃啊閃的。這就是她的發光器吧？研究從這里始，研究到這里止，我沒能成為小小科學家，只成為了好奇心重的小頑童。

那時沒見過隋煬帝的故事，卻也干過隋煬帝那些事，捉來二三十只螢火蟲，入睡，把蚊帳掛起，然后把螢火蟲放出來，萬籟俱寂，萬古如黑夜，螢火蟲漫蚊帳飛，屁股后面白光閃閃亮，幾十只你閃我閃，你我齊閃，蚊帳里有如繁星閃爍，曲肱而枕，望著這些星星們，竟也如自造一副天空，而我，竟是這天空的造物主，那份感覺，讓人兀自笑，自顧自笑，臉上帶著笑，夢入芙蓉浦笑。

當年無知，蚊帳為蒼穹，螢火蟲做星星，我在這幅自制的星空下，睡得那般安然與恬美，螢火蟲功不可沒。螢火蟲吃蚊子的，我家雖掛在蚊帳，那蚊帳老舊得不能再老，有些地方摸不得了，一摸就斷，蚊帳百孔千瘡，正如人性的弱點，恰是小人的要點，蚊帳的空瘡正是蚊子的門窗，蚊子們飛撲而來。蚊子是動物界一大奇，大如猛虎，小如鼠輩，都不敢主動攻擊人類，蚊子卻敢。蚊子入蚊帳，蚊帳有螢火蟲，螢火蟲捉蚊子吃，有螢火蟲的星空，三陽開泰，天地人一片祥和。

我就理解了，當年夏夜，鄉親們喜歡到瓜棚下聚堆乘涼了，瓜棚比較陰，蚊子喜歡以陰為家，先，鄉親剁來一種薰蚊灌木，點燃不讓燃，薰出煙來，把蚊子薰死，薰跑，還有些命大膽大的，煙后又來。蚊子來，螢火蟲亦來，螢火蟲與蚊子相搏殺，人間便是安寧的了，鄉親們便在瓜棚邊上，話桑麻，扯白話，我等小把戲呢，瓜棚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p>

鄉親們湊堆乘涼講古的夜景很少了。許多年，我沒看到過螢火蟲了。這個夏天回家，先想重溫集體夜生活，不得，鄉下差不多也自顧自待自家，不大出來夜話。黃昏入夜，跟老娘坐在桂花樹下乘涼，鄉下不用開空調，鄉下空氣是天空調，老娘種了南瓜、紅薯、玉米，瓜果成棚。入夜我出來，螢火蟲也出來，滿院子飛啊飛，閃啊閃，讓我心生許多歡喜，螢火蟲未曾光遍巖谷，螢火蟲卻是光遍小院，我竟覺得我過著南面不易的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