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墻角上，掛著一個白里泛黃的紅十字木頭藥箱，油漆剝落處露出木頭的紋理，像是歲月刻下的皺紋。

藥箱不大，卻裝滿了父親的一生。

上個世紀人民公社時期，父親是大隊的赤腳醫生。這稱呼如今聽來頗有些古舊，但在那個年代，卻是鄉親們最踏實的依靠和發自內心的尊稱。藥箱雖小，五臟俱全：幾瓶消炎藥，幾卷紗布，一盒銀針，還有父親手抄的藥方本子，紙頁已經泛黃卷邊。箱底總散著幾味曬干的草藥，透著一股苦澀的清香。

有一年春季的一天，雨下得極大。鄰村劉大爺家的兒子冒雨半夜來敲門，說是老爺子心絞痛發作。父親二話不說，披上蓑衣就往外走。蓑衣是用棕絲編的，雨水打在上面沙沙作響。我趴在窗口，看父親提著銹跡斑斑的手電筒，那點微弱的光亮在雨幕中忽明忽暗，漸漸消失在泥濘的田埂上。直到第二天傍晚，父親才回來，褲腿上全是泥點子，眼睛熬得通紅，母親問他劉大爺病怎么樣了，父親開心地說，沒事了。

每逢夏天“雙搶”時節，太陽毒得能曬脫一層皮。父親總在天蒙蒙亮時就煮好一大鍋魚腥草湯，連同藥箱擱在村口的涼亭里隨時候診。父親與鄉親們并肩勞作一起“雙搶”。那一大桶魚腥草湯，下田的鄉親們經過，總要舀上一碗喝，確實解暑。有時父親還會再煮一桶板藍根湯防瘟病。勞作之余，父親常常蹲在田埂教鄉親們認識青草藥，就地取材普及防病治病知識。

藥箱里的西藥很珍貴，父親用得極省。更多時候，他靠的是田間地頭的草藥：夏枯草、車前子、積雪草、田梗仔、兩面針、白茅藤等等，在父親的眼中，百草都是藥。他有一本《青草藥手冊》，書頁間夾著各種葉子標本，有些已經枯脆得碰不得。

公社衛生院每季度會組織赤腳醫生培訓，父親總是去得最早的那個。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全是知識點，有些地方畫著歪歪扭扭的草藥圖樣。回到家里，他總是找時間復習，有天夜里我起夜，看見他還坐在油燈下畫著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在臨摹一張針灸穴位圖，燈光照亮了他那銅色而又堅定的臉龐。

父親的藥箱最底層有個鐵皮盒子，裝著父親的行醫證明和幾張照片。有張是他年輕時在縣里培訓的合影，二十幾個年輕人站成三排，父親站在第二排的中間位置，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照片已經泛黃，但他眼中的光亮依然清晰可辨。

后來，隨著農村醫療條件的改善，鄉里建了衛生室，但父親依然逢叫必走，依然背著那個藥箱出診。只不過箱子里多了西藥、血壓計、聽診器，少了些草藥。

如今，父親離開我們多年了，藥箱依舊掛在老屋的墻角。偶爾打開，還能聞到那股混合著藥香和木頭氣息的味道，仿佛父親剛剛合上箱蓋出門去了。我常常翻起父親留給我的藥書，書里偶爾還夾著一兩張發黃的處方箋，看著那一行行流利的字體，我熱淚盈眶，父親慈祥的身影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現在回想那個小小的藥箱，里面裝的，何止是藥材，更是一位赤腳醫生對鄉親們最擔當的守護。

父親的藥箱，醫者仁心的見證！

（作者單位：福建省未成年犯管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