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忙啥呢？轉轉去。”正忙著這個月的工作大事記，趙志祥打來電話。

到哪轉轉？六戶地吧，那兒有趙志祥的三叔和親戚。這讓我打起精神來了，在沙漠里的六戶地鎮，我還沒去過呢。

道路兩旁，秋景如畫。小葉榆青綠如春，大葉榆一樹樹黃熟；白楊樹高聳而立，在風中是另一種熟透了的黃；海棠樹葉掉得差不多就剩下一樹紅紅的果子了，胡楊正是一年里最為絢爛時光。偶然遇見騎高頭大馬者，尾隨著白色的羊群，走過一片潔白如雪的鹽堿地，走過中秋時節剛祭祀過、殘花朵朵的墓場，走過采收后一望無際干干凈凈的棉花田。

趙志祥聊遠在河南的妻兒、聊他的初戀，車窗外的一切，他早習以為常。

趙志祥推開三叔家兩道門，就是小廳堂，又推開一個門，出廳，到了充滿酸辣味儲藏間。打開一扇門，眼前一亮，三嬸蹲在菜地上忙著處理剛宰殺的一只雞。菜地上，有芹菜、小白菜、蔥、西紅柿、辣子，都進入季節的尾聲了，下了幾場霜，西紅柿、辣子都用塑料布蓋住防寒。三嬸掀開葡萄的世界，讓我看個究竟，葡萄枝修剪干凈埋墩下地了，一層稻草，一層棉布，一層薄膜，再一層塑料布蓋住。這么多葡萄，吃得完嗎？葡萄架下可是一夏清涼，吃不完，就左鄰右居送去。在六戶地，什么東西都長得好，先前還種水稻。趙志祥說，萬物以育子以為先呀，榆樹在春天里先長出育子的榆錢后才長葉，這辣子活出點精神來就著急著開花了。

三叔還沒回來，我們就到隔壁鄰居家轉一轉。

七十多歲的阿姨祖上從甘肅過來，早年當過六戶地鎮婦聯主席，她家院子種有草莓、菊花。最為吸引人的一樹紅蘋果像葡萄一樣成串長著，阿姨讓我們采幾個嘗嘗，果子雖小，卻肉脆汁甜。好吃，就多采點，阿姨要去拿袋子，這果子多得壓折了枝。阿姨兩個孩子都生活在六戶地，院子地上曬著顆粒飽滿的玉米棒子，外邊還有從地里拾回來的棉花堆在墻根，還有采回來不及開的棉桃，太陽曬一曬，裂開，就是棉花了。

又轉一戶人家，父輩從寧夏過來，夫婦倆正在拔白菜，裝滿了一個大編織袋。大女兒在南京讀大學，兒子在昌吉一中讀高中，在那兒買了房子，棉花采收完、也賣出去了，他們將迎來一整個白雪冬天，就大半年居住在昌吉，等來年雪融化、大地解凍，才回來耕作。他們有七十畝地，十年前，縣上統一協調，從山東、河南、甘肅、四川等地請來采棉花工，分配到各家，二三十人，管吃管喝，得忙上一個月。如今，兩百畝地，采棉機直接采收、并壓縮成包，三個小時就完工了，雪白的棉花地干凈后，就變出了超出人高、遠遠望去如是“蛋糕卷”的東西，東一個、西一個地擱在那兒，當地百姓稱采棉機為“下蛋機”。

趙志祥是河南人，當年“千碩進昌”，人才引進到了昌吉州瑪納斯縣，如何在六戶地撿來了個親戚？三叔是安徽人，其父親上世紀五十年代從支邊過來，他們處在兩省相鄰的縣份，通婚往來，說是遠親，到底是親戚，還是親人，我也沒細問。三叔打電話，一會兒二叔、姑姑、姑父仨也來了。二叔說，父親在內地當過鄉長，那時，統一坐火車過來，也不知會安排到哪。到了烏魯木齊，各縣各單位來人，就把人領走了。也有的待的地方不理想，就跑到別處，卻上不了戶口，成為所謂的“盲流”。上一輩人，住地窩子墾荒，他們這一代，大抵每戶都分得七十來畝土地，即使不種地，土地出租一年也有十多萬元收入，可是總不能閑著，近六十歲了，到外邊打工也沒人要，于是流轉種了兩百多畝棉花。二叔孩子在烏魯木齊，姑姑倆孩子都在克拉瑪依油田工作，三叔女兒在瑪納斯縣城當老師。他們都在收拾著屋子，屋外風吹落葉滿地沙沙作響，趕著他們走那樣，到子女那兒各自的城里去“貓冬”，這一走，六戶地的家門一關就是半年。

我不想離開六戶地，直到如血殘陽埋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已是蒼白的一片紅柳叢中，掛在秋風過處落葉飄零的胡楊樹梢間，直至一彎新月升起。我與趙志祥，就我們倆，奔跑著，穿過綿延不絕的紅柳、梭梭沙叢，繞過一樹樹金黃的胡楊樹，又翻過了一座沙丘。依然是，那樣的殘陽如血，那沙山、那紅柳、那胡楊，無窮盡。追趕著夕陽，我們趕不上，捧起沙，夕陽就在雙手上，又很快隨著沙漏墜入沙海，于是一彎新月升起，停留在細軟的沙山上，看那一群大雁身影落在月影的沙地上，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排成一字。而后，我們不知道，還想等待著什么，卻是在等待著一夜的大漠風沙。

遙遙無期才是人生，趙志祥在新疆瑪納斯工作七年了，他紡織專業碩士，瑪納斯棉花長得這么好，他能不來嗎？與其妻曰，不怕就此被拋棄了嗎？妻子說，選擇了新疆，舍了我，我也接受。其妻兒還在鄭州，說烏魯木齊房子就裝修好了，一家人可以在新疆過個年了。而我，從閩中到此也經歷了一個春秋，趙志祥說，遇見您真好，何其有幸。明年的此時，趙志祥也許還來到六戶地走親戚，追趕著大漠戈壁上的一輪明月；而我回到了閩中，遠隔萬里江山，看到的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景象，人生就這樣，悲喜歡憂，離離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