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援疆通知后，我就開始做瑪納斯的功課了。這里是中國葡萄酒之都、中國優質釀酒葡萄之鄉、世界美酒特色產區，我就胡思亂想那滿山野的葡萄景象。又說，是中國碧玉之都，就冒出這樣的詩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在涼州，唐代邊塞詩人王翰懷想遙遠西域，這不就是指瑪納斯嗎？葡萄美酒，多玉的潘候之山而成器夜光杯。又以“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不禁要悲涼起來，這一去萬里，那邊疆之遙。不管如何胡思亂想，就是要去見識一下它的真面目。友人們歡送遠行征戰，有些傷懷，勸我以葡萄酒，說西出陽關無故人了。不喝、不喝，瑪納斯那兒多的是葡萄酒，你們明年夏秋之季過來，那時，陽關之外就有故人了，帶你們看萬千畝葡萄園、品品那兒的葡萄酒。

我們一行10多位援疆干部拉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從昌吉州黨校被大巴車接到了瑪納斯。一路上，我就惦念著見識一下成片成片的葡萄園子，卻是滿世界白雪皚皚，夜如晝似的。進入瑪納斯地界了，還是白雪世界，葡萄樹在哪兒了，說埋在雪地里了。兒時，我嬸婆家有一棵葡萄樹攀升在數丈高的大梨樹上，采葡萄，得爬上樹的。我倒是頭一回聽說，葡萄樹給埋在地里了，那茫茫雪地曠野靜立著一個個水泥樁子，就是葡萄地。后來，在老百姓庭院也見到了搭建著一個個葡萄架子，就是一切空落落的，等了數個月，也不見葡萄樹的影子。

到了零下二十幾度，還能做啥呢？我就跟著援疆農業專家鉆進雪蓮菇大棚里、鉆進稻米包裝倉庫里，我們跑到山上給牧區學校孩子送棉衣、帽子，支持當地舉辦冬宰節、攝影美術展什么的，也是熱熱鬧鬧的，只是看到了桌上的一瓶尼雅葡萄酒時，向往著來年秋天到來，遙想著那曠野大地上，一架子一架子葡萄垂掛著的動人場景。

人間四月天，我去了趟北京，回到瑪納斯時，冰雪就消融干凈了，滿城花開了。瑪納斯河畔，埋在地里的葡萄扶上架了，長出了一簇簇嫩葉，在微風中，楚楚動人。一位農婦正在地上鏟開一條小水溝，說葡萄抽芽時得大水漫灌一次。在我們閩中，這地得花大力氣挖，人家是沙質土壤，松松的，才生長出甜美的葡萄，用鏟子就行了。這是釀酒葡萄，可是難伺候，中信尼雅公司有嚴格要求，修枝，一枝只能長十片葉，又得梳花，一枝只能長五串果。農婦姓田，祖上來自寧夏，回族人，在這里管著600畝葡萄地。一望無際的葡萄樹連綿而去，天邊的紅色落日依在其上。婦人說，當個瑪納斯人多好，這葡萄地里安安靜靜的，烏魯木齊太熱鬧了，她才不愿意待在那兒。看著這葡萄成熟時，一串串掛在枝頭上，多漂亮呀，多令人心疼歡喜呀；采剩的果子，吸引對岸石河子的人們成群結隊過來，舍予他們呀。說得我，好像聞到了葡萄酒香，好像喝上了一杯，醉了。

在瑪納斯，真的好。站在北緯44°線上，站在世界釀酒葡萄種植的黃金緯度線上，與法國波爾多、美國加州同處一線。在瑪納斯就是好，才不羨慕那波爾多、加州什么的。我回過神來，釀酒葡萄，那是什么葡萄呢，與小時候嬸婆家的一個樣子嗎？可以吃嗎？八九月，葡萄成熟時，就知道了。這個女人家，就是不言明白來，在逗我。你是援疆干部吧，新來的，她停下手中的活兒，朝著我微笑著。我一下子被她看透了。

我跟蹤葡萄長勢，傍晚時分，騎著電動車到城郊的郞家口村、大疙瘩村、兵戶地、軍馬場、平原林場一帶，把一串串果子曬到朋友圈。萬里之外的朋友點贊，他想見識一下葡萄花成長什么樣子？我就想不明白，他怎么關心起這細素如苔花的微弱之物呢？人家說，從來沒看過，就想看一下。后來說，想嘗嘗瑪納斯葡萄酒什么滋味。他在暗示我，給寄了過去，他們聚會時與我視頻，舉著滿滿的一杯，口感實在不錯，贊美了一番。他是不是又暗示我，再寄幾件過去。

在瑪納斯葡萄酒博覽園，品酒師王麗萍教我們如何喝好一杯葡萄酒，讓我們細細擰住、穩穩端起高腳杯，不可讓手的溫度傳給酒了。來回蕩幾下，又要觀其色，得酒體豐厚；聞其香，得花香、果香；又含在口里十秒，得單寧柔和豐滿之層次感；又一口吞下，得舌頭酸澀而回甘。這可是麻煩事，我讓朋友學著這樣子喝，人家才不理這一套，一人一瓶、一桌菜，干掉就是了。

我們何其有幸，于此肉身降生在千年時光賦予的無比奢華。兩千多年前，張騫出使西域途經尼雅古國，《史記·大宛列傳》記之見聞：“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數十歲不敗。”據出土的佉盧文字記載，在尼雅興盛時期，葡萄酒是上流社會的奢侈品，為人們所珍視和收藏，民間百姓以葡萄酒為稅收上繳國庫，供王室貴族們享用。古絲綢之路上，權貴者的建筑、服飾、器皿等處處可見葡萄紋樣，連同絲綢、香料和金銀珠寶，葡萄在東西文明的碰撞中，被重新定義。我不可能與友人視頻里，如上絮絮叨叨。

在某個夜月，我一個人跑到一大片馬瑟蘭葡萄地里，聞到了大把大把的葡萄清香味兒，我彎下身子，用燈光照亮掩遮在葳蕤葡萄葉下的一串串果實，我托舉著它，每一顆果都散發著藍紫色光芒，幽靈般迷惑，神秘而高貴。耳畔似乎有駝鈴之聲穿過千年大漠風沙，由遠及近，我相信因果與緣分，沒有張騫出使西域，也許就沒有今晚我在瑪納斯一棵葡萄樹下胡思亂想的可能了。這么滿架子飽滿而豐盛的一串串葡萄果實低垂著，我坐于其下，仰望星河燦爛，依連哈比尕山一片雪白，觸手可及，這冰川與雪水，不知斯萬億年，其養育的葡萄美酒，亦不知經歷了人間千秋幾何？八百多年前，72歲的丘處機奉成吉思汗之命西行，途經瑪納斯時，沉醉于當地葡萄美酒，其弟子在《長春真人西游記》中記載：“洎其夫人勸蒲萄酒，且獻西瓜。”天似穹廬，星空之下，這準噶爾盆地大地上，我與長春真人是否坐同一片葡萄地里、在同一棵葡萄樹下？萬千歲月僅短暫一瞬，我如是他鄉遇故人般，找到了獨處的別樣歡樂。

終于等來了秋天，站在瑪納斯河畔的葡萄地上，看那成串成串成熟的葡萄掛滿枝頭，我摘了一顆，品其肉汁甘甜，卻是不敢整串入懷，就是感覺這是一種傷害。想起那位姓田的婦女，此時此刻的歡喜。瑪納斯大地上，處處是釀酒葡萄的芬芳與甜蜜，他們把大卡車開到了葡萄地邊上，采下的一串串葡萄裝滿數不盡的籮筐，我從未看過如此盛大動人的豐收場景，記起里爾克的詩句：“讓最后的果實豐滿，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好天氣，迫使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尼雅、塔西河酒莊那兒，一筐又一筐的葡萄倒入分撿池內，一串串葡萄行走起來了，枝與果分開，果皮果肉與籽分開，那溢滿著無法盛下的甜密，那又開始行走起來的甜蜜，進入了令人難以想象巨大無比的一個個發酵罐內。然后呢，我亦不知如何神奇地變成了讓人品其精致的色香味、未飲先陶醉的一瓶葡萄酒了。每次，聽王麗萍為參觀者介紹：瑪納斯葡萄酒小產區屬于新疆這個大產區皇冠上的一顆明珠，天山雪水哺育下的沙礫質土壤，疏松、透氣，富含礦物質，年平均近3000小時的充足光照和適度的晝夜溫差，賦予了每一顆葡萄獨特的口感，讓瑪納斯葡萄酒的甜度和酸度達到近乎完美的平衡。王麗萍兼顧我們指揮部財務，我告訴她，在葡萄酒博覽園的那個你，變得更加美麗而圣潔。王麗萍笑了，是嗎？我有那么美嗎？

今秋第一場雪在10月15日夜里降臨，瑪納斯塔西河谷水流暴漲、奔騰而下，河岸，逶迤雪山下，那葡萄還在架上，或者翠綠，或者青黃，靜靜地佇立著，四周是一樹樹黃金的白楊樹、一株株紅紅的海棠果、一棵棵碧綠的白榆；一束束潔凈的陽光下，牛羊安靜低頭吃草，牧羊人騎著馬匹在廣袤的大地上行走著，構成了童話般的雪后初晴圖。不遠處的塔西河谷葡萄酒莊園，地窖里珍藏的成千上萬個巨大的橡木桶白蘭地，飄來了一股清澈冰爽的酒香。在瑪納斯河畔，一位年過百半的農人正在給葡萄剪枝，依然如初成長時那樣講究，留以寸長枝節，以來年發芽抽枝延續生長，那修剪后滿地的葡萄枝葉上，亦有不少被舍棄的成熟了、或者正在成熟的葡萄。我與他聊天，他深情地告訴我，管護好一株釀酒葡萄的艱辛不易，若種棉花該有多好，可是他這兒僅有七畝地，周邊滿是葡萄園。這修剪后，只剩下一根或粗如拳頭、或細若拇指大小的葡萄藤，三兩米長樣子，就壓彎埋入地里，覆蓋一層塑料膜，一場場雪下來，就在雪窩子里了。在最后的葡萄地里，就我們倆，我說，我們可以合個影嗎？他欣然應允，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往我這邊靠攏過來。分別時，我發現，在一株修剪干凈的葡萄藤上，他留下了一串碩大葡萄，唯一的，在晚風里，以一種祭祀的儀式那樣存在著。

來到瑪納斯，因葡萄之緣，遇見了他們，或者一面之緣，或未曾與之言語，或者是生活在一頁古書里。他們，成為親密的他鄉故人，萬里獨孤寂寞時，如一杯葡萄酒的醇香，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