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瓜果鮮

路過的風越來越熱烈，鄉野的瓜果如待嫁的新娘，一天天鼓脹起來豐盈起來，在碧葉與藤蔓間羞澀癡笑，把夏日的濃情釀成鮮嫩飽滿的蜜甜。

老宅旁的菜園是主婦秘藏的聚寶盆。壯碩的葫蘆、冬瓜、南瓜必須用木條搭建獨立的瓜棚，藤蔓很快牽手搭腳把瓜棚溜達個遍。風過處，藤葉翻飛，如同搖曳著綠色的流蘇。葉和花一心思慕藍天，累累果實如鈴鐺一般垂掛下來，飽滿得實在支撐不住時，就慵懶地倚在墊好的木頭石頭上。冬瓜要等到白霜如紗覆面才算成熟，居然敦實得滿懷方能抱起，切片清炒爽口，斬塊和排骨、干貝煲湯，清甜悠遠，堪比久遠的童謠。南瓜憨態可掬，橙黃外衣裹著滾圓的肚腩，墨色紋路如大地的掌紋蜿蜒，老時節還指著它度荒年呢。雙手紅活圓實的鄉間女人最知道其中的關竅，把南瓜切塊蒸熟，與糯米粉按比例和好，煎炸烙皆可，制成一個個金燦燦的南瓜餅，格外香糯甘美，深得一家老少歡心。葫蘆瓜曲線畢露，清炒或氽湯，鮮甜得幾乎連舌頭也要吞下呢。模樣周正的葫蘆瓜留著老熟，去了瓤曬干，或盛酒，或對半鋸開做水瓢，那酒和水自有股泥土汩汩的清香。

熟透的冬瓜籽、南瓜籽也豐滿得幾乎要炸裂。小心地取出，柴火灶上慢慢炒熟，一嗑開滿嘴脆香。地上的燠熱慢慢散去，西瓜的清芬、甜瓜的馥郁、黃瓜的淡雅乘著晚風，在村巷里流淌。勞累一天的鄉鄰們搬出竹椅，搖著蒲扇，喝土茶，嗑瓜子，說說閑事，話話桑麻。夜涼如水，花香四溢，不知名的蟲兒幸福地起勁地歌唱，一顆心就通透成樹梢的明月了。

園子土墻邊隨手樹幾根籬柴，一溜兒爬滿藤藤蔓蔓，黃瓜、苦瓜、絲瓜，巴掌大的葉片層層疊疊，平鋪開去就是一幅絨絨的綠錦。有白色黃色的花朵肆意綻放，清雅馥郁，不似尋常花香浮艷，更引來蜂圍蝶繞。這便座上了果，如花生，如筷子，如拳如擘，日見日大。黃瓜布滿小刺，隨手摘下一根咬下去，滿嘴糅合了青草與蜂蜜的暖甜。在削去薄皮的剎那，絲瓜嫩肉吹彈欲破，瓊漿裹著微醺的香沖喉而下。苦瓜滿是丑陋的小疙瘩，加肉加蝦炒也充溢苦澀，三伏天容易中暑昏沉，苦瓜最能解煩渴、定心神，比湯藥更熨帖 。

瓜果里蘊含樸素而深遠的醫道。鄉人常言：“夏天常吃瓜，藥鋪不找他。”鄉野自有古法良方：暑氣蒸騰，人若頭昏腦熱，便取西瓜翠衣與綠豆同煮，湯色澄澈，入口清冽，最能消煩解渴。若被毒日頭曬得肌膚發紅，摘下帶露的嫩黃瓜切片，貼在灼熱的皮膚上，那清涼瞬間滲入肌理。孩童難耐暑熱容易長痱子，用苦瓜熬水洗澡，很神奇地消腫止癢。絲瓜絡能做洗碗巾也能通乳，常食絲瓜的妹子哪怕天天曬太陽，也很容易嫩白呢。老時節熱得睡不著，把冬瓜洗凈抱在懷里，瞬間清涼入夢。這些土方子，是草木無聲的慈悲，也是大地給予鄉人的溫柔撫慰。

鄉間孩子的童年，牢牢牽絆在村口那片瓜田。蟬鳴震響的午后，趁著守田的老漢歇晌，躡手躡腳潛行于瓜田壟間，伏身于密密的瓜葉之下，這人放哨那人動手，一個眼神便配合默契。尋得一個紋路清晰、臍圓蒂熟的大西瓜，悄悄拍打，“咚”的一聲濁響，是熟透的暗語 。扭斷藤蔓，合力抱到無人處，迫不及待地砸開，紅瓤黑籽，汁水淋漓，那沁人心脾的甜，是童年的無上歡愉。待老漢發覺，佯裝怒喝追趕，便如驚雀般四散奔逃，一路灑下瓜皮與歡笑。瓜田深處藏匿的蜜甜與心跳，成了夏日里永不褪色的記憶。

瓜果的馨香也藏著村莊“瓜菜半年糧”的舊年光景。而今，大地慷慨的饋贈在新時代的脈絡里歡暢流轉：昔日零散雜亂的菜園，如今被規劃成整齊劃一的種植基地。低矮的土棚被高大敞亮的溫室取代，累累碩果墜滿枝頭，陽光下更顯成熟誘人。昔年祖輩需肩挑步行趕集賣瓜的辛苦，如今化作鍵盤輕敲的脆響。一輛輛貨車早早停在園外，將鮮甜豐饒送往千里之外。

盤算下收成，揮汗如雨的鄉鄰們笑成一朵朵向陽的青銅古菊，皺紋里漾著窖藏的甜。扎根沃土的瓜果正蓬勃滋長，飽含陽光雨露，奔赴一場更壯闊的盛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