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

退休之后，日子如被水洗過一般澄澈，時間緩慢，獨有每周一次的廚事，像水流中凸起的礁石，成了我精神得以棲居的島嶼。這日清晨，我騎著摩托車，奔赴北市場——車輪碾過清早尚有些微涼的柏油路面，人車依舊稀少，我的影子拖在身后，悠長而清晰，仿佛一段無聲的訴說。

市場里早已是另一番生機勃勃的世界。人聲鼎沸，菜蔬瓜果鮮亮如初，肉案上油光閃爍，各色水族在盆中游弋跳躍，攤販們呼喝叫賣之聲此起彼伏，如市井生活渾厚有力的樂章。我徑直走向熟識的肉鋪，取回預訂好的槐豬肉與豬心。槐豬肉紋理如畫，色澤紅潤鮮亮；豬心則堅實飽滿，帶著生命搏動后余留的溫厚質感。又轉到水產品攤前，我目光逡巡良久，終于選定了一條眼珠清亮、鱗片閃著微光的富貴魚。姜蒜辣椒這些尋常物什，也一一納入囊中，這才心滿意足踏上歸途。摩托車又響起來，穿過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我載著今日的主角們，向那方即將升騰起煙火氣的廚房駛去。

廚房灶臺煙火燃起，將槐豬肉洗凈，在溫水中慢慢焯水，肉塊在鍋中起伏舒展，漸漸褪去生澀，顯出本真的面目。撈出切塊后，淋入醬油米酒，撒上鹽粒和辣椒碎，腌漬二十分鐘，深紅色的醬汁如時光的釉彩，慢慢浸透每一寸紋理。油鍋燒熱，肉塊傾入，霎時間“滋啦”聲歡騰爆裂，肉香裹挾著煙火氣猛地炸開，瞬間彌漫了整個空間。肉塊在熱油中翻滾舞蹈，邊緣漸漸染上誘人的金黃，如同被落日熔鑄。隨后綠筍入鍋同炒，加水，先是大火猛煮，繼而轉為小火慢煨。湯汁在鍋蓋下咕嘟著隱秘私語，之后慢慢收縮濃厚包裹著每一塊肉。當鍋蓋掀開，一團滾燙濃烈的香氣如解縛的精靈騰空而起，一盤濃油赤醬、閃著琥珀色光澤的紅燒肉，便堂堂然宣告了它的圓滿。

趁著紅燒肉在灶上低語慢燉的間隙，我便開始侍弄那盅湯。取一把百合，洗干凈后沸水沖泡十分鐘，小心置于燉罐，加少許清冽山泉。豬心則洗凈切為四塊，另入一罐，同樣添水沒過。兩個燉罐并肩立于蒸鍋之上，隔水而煨，罐中水汽氤氳蒸騰，無聲無息地攀上廚房頂棚，凝成細密的水珠。四十分鐘過去，兩罐湯水方才合而為一，褐色的湯體清澄見底，百合沉浮如微型舟楫，豬心塊浮沉其間，藥香與肉香交織纏綿，一種溫柔而深沉的滋養，已在耐心的煎熬中悄然釀成。

清蒸富貴魚，是煙火功夫中最需凝神屏息的細活。魚身收拾停當，淋上米酒，嵌入姜片。綠筍切絲焯水，待用。鍋中油燒至微滾，我一手執頭，一手執尾，將魚身輕輕滑入熱油反復拖動，魚皮與熱油相觸，直至通體泛起均勻悅目的淡金色。鍋中余油，爆香姜蒜、豆豉與蔥白，再傾入先前備好的綠筍絲，猛火快炒，香氣蓬勃迸發而出。之后蒸騰八分鐘，出鍋之時，魚肉恰如白玉凝脂，筍絲與豉香的點綴，更使這盤清蒸富貴魚宛如一件活色生香的工藝品。

暮色漸暗，女兒踏進家門，那熱騰騰的飯菜香氣便如活潑的浪花般迎面撲來。女兒奔至桌邊坐下，捧起碗筷便大快朵頤起來。看她一口咬下紅燒肉，豐腴的油汁瞬時浸潤了嘴角，眼睛滿足地瞇成了一條縫。又看她一勺一勺舀起豬心湯慢慢啜飲，面龐漸漸被湯的熱氣蒸出微微紅暈。她埋頭吃著，偶爾抬眼，與我目光相遇，便送出一個被食物填滿的、含混卻燦爛無比的笑容。

此刻窗外暮色四合，窗內燈火可親，飯菜蒸騰的熱氣在燈光下織成一片暖霧，將我們溫柔地籠在其中。我靜靜看著女兒咀嚼、吞咽，聽她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心中一片澄澈的安寧——原來人間至深的情意，竟能如此妥帖地藏進這灶臺的溫度、食材的轉化與一飲一啄的尋常里。那些細致入微的挑選，不厭其煩的煎炒燉煮，終于都在此刻凝結成舌尖上的味道與眼底的滿足。

待女兒離去，煙火散場，杯盤歸位，縱使廚房爐火暫熄，那無聲的暖意，依舊在四壁之間隱隱脈動。愛之痕跡，終究不懼時光消磨；它沉潛于煙火熄滅后的寂靜深處，只待下周灶火重燃，便又會在新的滋味里活色生香地醒來，將暖意再次注滿人間的碗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