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號鋪

一

每一間鋪子的出現，并非無緣無故。一定是為了滿足與平衡。比如家里一塊木板松動了，你一直想找個螺絲釘， 然后找著找著，某一天某個旮旯處就出現一間五金店，仿佛它為你而來。

九號鋪子突然就在我住的一條里弄里出現。店面一門一窗，門是雙扇的鑲板門，窗是百葉窗，乍一看，樸實無華 ，甚至有些灰暗。

我愣了一會兒，心里涌上一股好像在哪里見過的親切感。曾經在夢里經過它嗎?是的，一定是在夢里，否則這種 感覺不會這樣恍惚，想進入，卻找不到確切的線索，不想進入，卻被深深地吸引住。

就連檐前牌匾上“九號鋪”那三個字，都像是我寫的一樣。成為書法家曾是我的一個夢想。我做過很多夢，夢里 我是揮斥方遒的書法家，喜歡激揚文字，給人留下墨寶做念想。它們的橫折撇捺，都以我的書寫習慣在延伸，它 們深深地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服，讓我覺得書法的真諦就應該是這樣。而且連第一個字的收與第二字的起之間 ，毛筆在離開紙面行走的影子都清晰地落在我的心間，并引動著我熱癢起來的手指頭。

我足足呆了一刻鐘。伸出手想去推開那扇門那扇窗，發現窗扉皆緊閉著。門上幾乎沒有可以偷窺的細縫。

我問鄰居：那個里弄深處新開個九號鋪子，是賣什么的?

很多人竟說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九號鋪子的存在。

二

隨著我們對速度的追求，以及懶人模式的開啟，自行車開始退出我們的日常生活，自行車修理鋪也逐漸減少。我 有一把傳統的打氣筒，需要安裝一個特定的轉換針筒，才能打“真空胎”。那幾個月針筒壞了，我舉著它滿世界 尋找。

“有賣這個嗎?”每進到一家鋪子，我就舉著它問。

“那是什么?沒有!”我聽到的，大多是這樣的回答：先客氣地敷衍一下，接著鄙夷地結束談話，甚至根本不想 聽我的解釋。

我也清楚他們的壓力。網絡時代，實體店都被網絡銷售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們在網絡購物里被看不見的“小二” 奉承得像上帝。一種以“親”開頭的淘寶體在網上風頭無兩，就是這種商業文化已經產生的標志。而文化往往標 志著一種習慣。

我已開始不習慣實體店的這種態度，搖搖頭，不想與他們計較，繼續千百度地尋找它。

不知不覺又來到九號鋪。雙扇的鑲板門開著，像兩個文質彬彬的迎賓者。百葉窗也已卷起來。一個半人高的柜臺 ，柜臺里站著一個老朝奉。他大約花甲之年，保養得很好的手指頭放在一張黑色的算盤上。

老朝奉安靜地看著我。我才知道我光顧著打量鋪里的擺設，把開鋪的人給晾在一邊。過了很久嗎?我覺得自進來 后打量的時間只不過幾次呼吸而已。但柜臺邊懸掛的老式擺鐘，那根分針似乎移動得比平時快很多，竟已移了四 分之一格。

“有賣這個嗎?”我從口袋里摸了半天，卻找不到它。丟了?我驚訝地嘀咕。

“不要急，先生。”他很溫和。

三

九號鋪只經營了一個月，就悄悄盤給一家做咸菜的老女人。

那一個月，街頭巷角好像熱鬧起來。二胖子又開始玩起溜冰鞋。閑置多年的溜冰鞋被他擦得很亮。他邊溜邊興奮 地說：終于找到那個重要鐵件了————

陳二狗故意端出以前那個海柳煙斗，把極貴的煙絲慢條斯理地壓進去，狠狠地吸一口：這才叫吸煙，這才夠勁—— ——

李大爺一直掛在嘴角的“壞家西”就是一把清朝留下來的躺椅。因為榫頭壞了卯眼松了，躺不得人，一直閑著。 現在修好了，李大爺躺在上面，可以看一整宿的急管繁弦的薌劇。

我的自行車胎壓有了保障后，再也不用牽著軟綿綿的它走十里路去“打胎”。每時每刻它飽滿挺立的樣子讓騎行 者感到風一樣的愜意。

當然也會累。那些極貴的煙絲抽完后，陳二狗把海柳煙斗收了起來，開始用過濾嘴稀釋生活。二胖子溜累了，被 他媳婦叫去飯館幫忙。李大爺自從眼睛檢查出白內障后，也不興躺著看電視了。

而街角的筐筐、缸缸與罐罐卻多了起來，填補著我們空出來的冷閑。女人都有一顆愛做咸菜的心。菜心、蘿卜、 芥菜、四川菜、泡菜在她們眼里，都有特殊的意義：媽媽在太陽底下低頭沉思與勞作的背影常常讓她們覺得，媽 媽手里的那把鹽已撒落在她們心靈深處，變成一座大海。

咸菜鋪一個月后又悄悄盤掉了。

四

我們常常沒去注意身邊鋪子的變化，也沒去注意街坊鄰居生活的變化。日子的步伐走得太快，常常只顧低著頭打 量自己的足跡，少一雙留意與觀察他人的眼睛，也少一份比較與總結的心思。

一些美麗的邂逅就常常這樣帶著秘密的鑰匙，無主地消失，莫名地消失，神秘地消失。

只不過有時會覺得驚奇，常常我兒時的心愿得到滿足后，很高興，才發現身邊的人也很高興。起初以為他們是在 慶賀我的高興，后來細想一下，不是這樣的，他們也綻露著自我滿足的笑容，不是簡單的那種湊陣。

當然大家都很矜持與小心，不會隨意透露自己的秘密。

除了小孩子，他們往往會講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一經證實，竟是真的。比如忽然開了一間鋪子而老板擁有魔 法，可以讓他們嘗到失傳很久的甜點或餅干，也可以帶他們一起夢游到另一個地方————

任何一間不經意的鋪子，都不是無緣無故地出現的。我作了大膽的猜想，也許它是上天給的禮物，為實現你的夢 想而悄悄地開張，然后又悄悄地消失。所以每次遇見，都像是在夢里一樣。

(沈國徐 作者單位：詔安縣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