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豬

三十多年前，閩西老家方土樓的欄桿縫隙，閃爍著我驚懼的目光，樓下昏黃燈光下，殺豬正在進行著…………

從我懂事起，家里豬圈總喂上一兩口豬，一養就是一年，那些年復一年長著一樣面孔的豬兒，陪我長大。

豬圈在土樓屋后，鵝卵石砌就的墻，頂上橫著花崗巖鑿成的長條石。母親在邊上種一棵南瓜苗，夏日里幾陣熱雨給了藤蔓使不完的勁，沒幾天就沿上了石板，張開巨大的毛茸青翠的葉片，為豬兒遮擋炎炎烈日。待時光輕挪，朵朵金色的南瓜花變成嫩綠可人帶有白色斑塊的小瓜。當豬兒漸漸膘肥體壯，躺在石板上的南瓜也慢慢長大，由青變黃。待藤老葉黃，秋光撒滿金碧輝煌的南瓜時，那走路蹣跚的肥豬也該出欄了。

家里養了豬，那切豬料煮豬食喂豬兒是我每天必干家常小活。放學歸來，母親早采回一籮筐地瓜藤芋子桿，切豬料不講究，在木頭案板上將長藤大桿切短而已，那把切豬料的菜刀，因長期使用刀刃隨了案板形狀成了自然的彎月凹形，而刀柄也漸漸沒了棱角。剁好豬料倒入土灶上的大鐵鍋內，柴火熊熊。煮熟的料加上一大勺的糠末攪拌均勻，便是豬兒的早中晚餐了。

從家到豬圈約二十米，小孩勁道不足，提一大木桶豬料氣喘吁吁。聽慣我腳步聲的豬早已嗷嗷叫著探出半個身子，豬永遠都是饑餓的，大石鑿成的料槽，也被它們拱離了原來位置。幾勺料下槽，豬兒歡天喜地，拱來拱去。霸道的干脆一腳踩上槽內狼吞虎咽起來。豬嘴似乎有類似魚網的本事，豬料從它的長嘴進去，過濾了豬料，汁水卻從嘴后腮幫跑出來。

對豬兒的感情不僅因為切過料，喂過它，而是因為豬兒解決了我們家經濟上的一些困難，殺豬賣了錢，能有一筆相對大的收入，為我們開學籌足大部分學費、為家里修建房屋積累資金。

臨近九月開學，豬也差不多大了。于是每年開學前的某一個凌晨，母親總早早起來，大土灶上燒足前后兩大鐵鍋滾燙的開水以備殺豬刮毛之用。三四點鐘，村里的殺豬師傅來了，在家里稍坐喝口熱茶抽兩支煙，便一起至屋后豬圈趕豬。在微弱手電光線下，取下豬圈的木欄板，喊醒睡得天昏地暗的大豬，將迷糊的大豬趕入土樓大廳。這趕豬的過程是一點馬虎不得的。大豬半夜被吵醒，自然不高興，加之大豬的蠻勁，再遇到月黑風高之夜，經常稀里糊涂地東闖西跳誤了殺豬大事。老家臨溪，一次，惹惱了大豬，居然跳河里去，一路狂奔淺游讓眾人好找，南方溪河，深淺不一，亂石生滑，草木繁茂，荊棘遍生。待找到它時，已是離家幾百米外的河道上了，然后再小心伺候著慢慢沿河趕回。等殺了豬，已是早上七點，二位師傅唉聲嘆氣怕誤了賣肉又誤了回家睡覺。鄉下地形復雜，更有驚慌的豬兒誤闖茅廁掉入茅坑之事，則更是費盡周折撈出那二百斤的穢物，再一路沖洗干凈讓其來去無牽掛。

殺豬于我，總覺恐怖，常常綣縮在被窩里聽聲。樓板漸響，母親起床燒水;說笑聲由遠及近，殺豬師傅已到;嗷嗷聲漸起，豬已趕至;磨刀霍霍聲，刀俎已具。稍后眾人語亂，豬嗷叫加劇，便知那豬被生拉硬扯上了早已備好的行刑條凳，再后便傳來師傅急促叫喝聲并那大豬令人心驚膽戰的凄厲嚎叫聲，那是豬的最后吶喊了。很快，傳來葫蘆水瓢與木桶撞擊聲、唰唰唰快刀聲，那是在刮毛及開膛破肚了。靜寂稍久，漸有肉香從門縫滲入，那是還帶著體溫的豬肝小腸腰肉，切成薄片加幾把地瓜粉拌勻倒入滾燙開水煮出的鮮湯，滾水中沉浮小半會，撒一小把蔥花小芹，老家俗稱“三合土”，絕對是至鮮美味了。最后，殺豬活動在大門口傳來的小串鞭炮聲中結束。

殺豬技術全在那一刀封喉，曾聽說過新手失誤，不得要害，豬兒巨痛之下竟從條凳上蹦起，脖子下懸一明晃晃殺豬刀，一路滴血狂奔…………

老家習俗，殺豬時先將鮮血噴灑上一張早已備好的紅紙條，殺完豬貼在豬圈上，寓意六畜興旺。老家鄉風淳樸，殺了豬后割些五花條肉及豬血分給鄉鄰，而鄉鄰們也總會送上一斤紅糖或是幾塊豆腐作回禮。晚上擺上幾桌，大塊肉燜蘿卜、大腸酸菜等等請鄉鄰吃上一頓殺豬飯，喝幾杯自釀米酒，樓里樓外熱鬧一場。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村民把整頭豬賣給了殺豬師傅，這溫馨的殺豬飯就漸漸消失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那兩頭叫“小學”及“大學”的豬。當時，母親吩咐我好好喂養，說要是能考上大學，要宰了宴請親朋。我每天用了心思挑出嫩的莖葉，加更多的米糠，煮足滿大桶的豬料。給它們取名小學、大學。幾個月的伺候，它們漸漸熟悉了我，能聽出我的腳步聲了，走到屋角，它們便爭著抬了二只前腳在欄板上，伸出它們粉嫩大鼻子來迎接我。喂食完畢，兩個豬頭總趴在欄板上輕嗷著目送我轉過屋角。“小學”霸道，吃食總用身子占住料糟，惹得“大學”好生委屈，嗷嗷向我求援。“大學”靈活，常常跳出豬圈四處游蕩，時而拱了鄰家的地瓜地，時而拱了別家豬圈的欄板…………

那年秋天，我背上行囊，懷揣用“大學”“小學”換得的四百元生活費，帶著滿滿兩大口杯大小學肉燜的酸菜。走過空蕩蕩的豬圈，撫一下紅紙上那早已凝固發黑的血，再看一眼冰冷的石槽，踏上了大學之路。

我總懷念那些年，那些豬，感謝豬兒們為我們家做的貢獻。

(謝春武 作者單位：閩西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