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懷念

悵望灰天，耳邊循環(huán)著一首歌：“我想天堂一定很美，爸爸才會一去不回。一路上的風景是否都有人陪?如果天堂真的很美，我也希望爸爸不要再回。我怕他看到我歷經(jīng)滄桑的樣子，會掉眼淚…………”凄愴的歌聲中，關(guān)于父親的點點滴滴，又在腦海一一浮現(xiàn)…………

父親是初冬走的。此前，他因身患前列腺癌，已纏綿病榻數(shù)年。起初，他的胃口尚好。到了后期，他的口味變了不少，好些東西都吃不下了，日漸消瘦。行動也越來越不方便，幾乎無法站立。從病發(fā)到仙去的五年間，不知他忍受了多少折磨。但他一直堅強而樂觀，從不叫苦叫痛，連呻吟都極少。只有當我們用熱毛巾給他擦身時，他才會長長地吁一口氣：“好舒服啊!”可是，我們都為工作、生活所累，無法時時照顧他。彼時總以為來日方長，卻不成想“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遂成終天之恨!

父親小時候吃了很多苦。他的祖籍是廣東潮州。1943年，年僅4歲的他，隨哥哥出門時，被逃難的人群沖散，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被人販子拐帶到長汀縣河田鎮(zhèn)蘆竹村。當時，我的祖爺爺年近耄耋，而我的爺爺奶奶多年未育。祖爺爺早就想抱孫子了，卻苦等不能如愿。當他見到人販子牽著父親時，便花了點小錢，把父親領(lǐng)回了家。然而，家人并不待見他，挨餓受凍不說，還常常非打即罵，嘗盡了生活的辛酸。

多虧祖爺爺做主，讓父親上了一年學。就是這短短的一年，為他今后的自學打下了基礎(chǔ)。叔叔出生后，父親便輟學了。但他很聰明，也很好學，平日里常聽廣播、查字典，漸漸識得了不少字。算術(shù)也很不錯，算盤撥弄得比村里的會計還快。

父親九歲那年，患了麻疹。因為浸泡了冷水，從此落下了病根。以致年老之后，他的雙腿越來越不利索。每走一小段路，腿腳便發(fā)麻發(fā)酸，必得停下休息一陣，捶一捶腿，方能繼續(xù)行走。要是碰上陰雨天，更是坐臥不安。但他從未抱怨過家人，反而一直盡力照顧著奶奶和叔叔一家。

苦水中泡大的父親忠厚勤勞，再加上成年后走南闖北去討生活，頗有些見識，所以年紀輕輕就被村民推選為生產(chǎn)隊長。因性情耿直，處事公正，敬老扶弱，贏得了村民們的敬重。沒幾年，眾望所歸的父親又被鎮(zhèn)里任命為村支書。父親的人生經(jīng)歷告訴我們：要堅強面對人生的磨難，只要肯吃苦、求上進、懂感恩，生活就不會虧待你。

父親常常在外忙碌，忙村里的事，也忙田里的活。回到家中，照樣陀螺般轉(zhuǎn)個不停：壓煤餅、清豬欄、打土坯、切地瓜藤…………農(nóng)活、家務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晚間在家門前的大坪里乘涼，就給我們講古論今，說平日里的見聞，一家子其樂融融。

不管家里再困難，父親也要送我們兄弟姐妹去念書。他說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一定不能讓兒女重蹈覆轍。他很少發(fā)脾氣，唯有一次，因班上許多女生紛紛輟學，我也任性地吵著不上學了，要和小伙伴一起去放牛。父親鐵青著臉訓斥：“不讀書，就滾出去!”嚇得我背起書包，一溜煙跑去學校了。長大后，我深深地感恩父親!多虧了他，我才有機會成為一個有知識、有思想的獨立女性!

父親與母親向來鶼鰈情深，一輩子從未紅過臉。他說自己年輕時窮得叮當響，而母親膚白貌美，家境也不錯，卻從城市跟他回了農(nóng)村，還生養(yǎng)了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吃了許多苦，受了不少累，所以處處包容、愛護她。我一直認為，父親身患絕癥后還苦捱了數(shù)年，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舍不得扔下母親，怕她受不了打擊。

父親走的前兩天，已基本無法進食。我去探望時，他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羸弱的身軀裹在被中一動不動，看上去了無生意。我的父親，曾經(jīng)那么勤懇，那么堅強，經(jīng)歷了多少風霜雨雪，熬過了多少艱難困苦，一輩子為妻兒遮風擋雨，他是我們心中的山啊!如今卻…………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生命一點點消逝，我心中如針扎般難過!在我的堅持下，父親再次被送進了醫(yī)院。我幻想著，只要進了醫(yī)院，父親就一定能挺過來!這些年，每次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然而，天不遂人愿!熬過一個不眠之夜后，次日早晨，醫(yī)生告知————來不及了!按風俗趕緊送回家中，不到一刻鐘，父親真的走了，表情很安詳!那一刻，我的胸腔仿佛有巨雷炸開，淚水止不住地滾滾而下!我知道，父親一生寬厚，不會責怪任何人。可我心中仍悔恨不已!悔自己沒有多陪陪他，恨自己沒有拼盡全力!這種痛與悔，將伴隨我的余生!

自此，冬天便成了懷念的季節(jié)。梁曉聲說過，如果最親的人去世了，最初你不會那么痛，因為你緩不過來。反而最難過的是在之后的時光里，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想起他時，看見他曾經(jīng)愛吃的美食，用過的杯子，鼻子一酸，淚流滿面…………的確如此!當時不懂其中意，懂時已是其中人!

如今，時近歲暮，山遠天高煙水寒。追憶往昔，惟愿父親在天堂，健康、安暖!

（范小蓮）